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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4页)

在督工的呵斥下,十几个库夫茫然地重新把头低下,继续用长木杈扒拉着废墟。他们完全搞不明白昨晚到底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何今晨一早有各路兵马拥至后湖外岸。当然,外面的麻烦,自有主事头疼。他们的工作就是尽快把废墟清理出来,避免余烬未熄,波及旁边。

一个老库夫手握木杈,推开几块交叠的焦木,不留神激起了下面一大蓬纸灰,登时烟絮乱舞。他一边咳嗽,一边扇动手掌,正要继续扒拉,却现纸灰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老库夫一怔,正要俯身去看个究竟,却见到废墟底下突然“嘭”

的一声,几块断板被猛然推开,一只硕大的拳头从地底高高举起。他“妈呀”

一声,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废墟上,眼睁睁地看到更多残骸与沙土向两侧滑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爬起来。

这是一个全身覆满灰泥的巨汉,须眉皆无,从焦枯的衣衫破损处可以看到,他的背部、手臂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黑红灼伤,像一只从火海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这巨汉根本没理睬这些惊恐的库夫,他抖搂掉身上的沙土与灰烬,略做环顾,大踏步地走下废墟,径直跳进后湖,让清凉的湖水没至脖颈。

原来梁兴甫被压在书架之下后,现自己挣扎不开,便立刻手脚并用,向下方挖去。黄册库为了防火,在书架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细沙,沙下是地板。梁兴甫的手掌堪比铁锤,几下捶碎木板,再往下便是饱浸水汽的湿土层。他刨出尽可能多的湿土,往身上抹去。这样虽不能脱困,但多少能隔绝一点火力。

凭着这手段与惊人的忍耐力,梁兴甫竟然熬住了头顶的熊熊大火。他站在清澈的湖水中,双手合十,闭目诵着什么经文。看他的表情,这常人难以忍受的烧伤剧痛,梁兴甫竟甘之如饴。

诵经过半,一个声音忽然从岸边传来“哎呀哎呀,想不到病佛敌也会失手。”

梁兴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不用睁眼他也听得出来,一定是昨叶何。

“外面什么情况”

他问。

“说出来你都不信,朱卜花淹死在神策水闸前;太子离开金陵,已经渡江北上。”

昨叶何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情势,然后往嘴里塞了一枚缫丝糖瓜,慢慢嚼着。

从咀嚼声里,能听出她其实也带着一丝急躁以及不解。

筹谋周详的宝船爆炸,按说太子绝无幸免之理,可他偏偏因为一只蛐蛐而生还;戒备森严的宫城之内,按说太子绝无逃离之机,可他偏偏因为一封密信而脱走;面对勇士营和白莲教的双重追杀,按说孤立无援的太子绝无反抗余地,可朱卜花离奇溺毙,强悍如梁兴甫被烧了个半死难道朱瞻基真的有大气运庇护不成

这个念头,让昨叶何一度有些困惑。不过,她很快收起情绪,因为这并不是感慨的好时机。

“我们的新任务,是在太子抵达京城前务必截住,不能让他阻挠佛母的计划。”

昨叶何说。她见梁兴甫无动于衷,又补了一句“据勇士营的士兵说,太子离开时身边跟着三个人。可以确定一个是于谦,一个是给朱卜花治病的女医师,叫苏荆溪,还有一个叫吴定缘。”

最后这个名字,似乎起了奇效。

哗哗的拨水声传来,梁兴甫从湖中一步一步走回到岸边。的身躯从水面逐渐升起,湖水冲刷后的烧伤区域变得更加清晰双腿后侧,大半个背部、整条右臂、左肩及半个头顶宛如一条黑红妖蟒自脚踝缠绕至头顶,当他动起来时,这妖蟒也跟着变得生动起来,拧动着身躯欲把人从头到脚一口吞噬。

走到岸边,梁兴甫淡淡问道“他们走的哪条路”

昨叶何道“我算了一下脚程,他们若想以最快的度回到京城,只有一个选择,从扬州府走漕运。我已经飞鸽传书,让那边的眼线在瓜洲盯牢。”

梁兴甫点点头,抬起胳膊把脸上的水珠一抹,准备离开。

“等一下。”

昨叶何拦住他,“等你赶到瓜洲,只怕他们已经北上了。与其追尾,不如兜头,你最好直接赶到淮安去拦截。”

“那你呢”

“我在南京还有事要处理,随后赶过去跟你会合。”

梁兴甫疑惑地瞥了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事到如今她留在南京还有什么意义。

昨叶何双眼闪过一抹好奇,嘻嘻一笑“我打听了一下铁狮子那个儿子。这人在应天府声名狼藉,是个没用的败家子,可太子从东水关码头到后湖这一路逃亡,处处都能看到他。我有预感,若想顺利抓住太子,得把这家伙的深浅摸清才行。”

“哦。”

“我打算去找那个叫红玉的琴姑,好好谈一下。富乐院的糕点,听说做得很不错,值得一尝。”

“只要把吴氏兄妹留给我就行,去极乐世界,总要一家人完完整整,心无挂碍。”

梁兴甫说完这句,转身离开。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于谦一边在瓜洲埠道上漫步,一边轻声吟哦着王荆公的名句,心中满是感慨。此诗作于北宋熙宁元年,王安石从江宁府前往汴梁就任翰林学士,途经瓜洲所作。于谦原来诵念此诗,往往惊叹于“又绿江南岸”

的炼字之精,可如今对于末句格外有共鸣。

他以一介小小的行人入幕东宫,同样从金陵北上京城,可境遇之险,远胜王安石,是否能被明月照还金陵,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于谦自谓没有王荆公那样的境界,可为了黎民社稷,早早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就像就像

于谦的视线停在了前头一处埠头河库前。几个脚夫正在一个大木桶里搅着灰白色刺鼻的石灰粉,一勺一勺的桐油浇下去。这是在调制捻料,用来给船底弥缝以防止渗水。

“对了,就像石灰”

于谦一拍巴掌,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不错。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清清白白。他解决了文学上的问题,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此行的任务上。

他们的小船是在申时进入邗江,但并没有直趋瓜洲。瓜洲是江北漕运的南端,只许漕船在这里交兑转运,其余闲杂舟船一律不得停系洲上。

于是,这一行逃亡者停在了邗江西岸的四里铺,寻了个客栈歇息。于谦自告奋勇,前去瓜洲找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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