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成了。杜高马的保命牌已经被找到,生命的流失让他变得疯魔,于是杜高马又厉声叫嚷:“擅离封地,哈哈哈哈哈,这会死!许常稚!许幼鸢,你和滥用私权的顾拙一起,你们都会下地狱!”
这太丑陋了,失了为官者那层不动如风的体面,混乱挣扎的模样像极了深宫中那些命比纸薄的太监奴婢。许常稚被他提醒,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在犯滔天的罪。
他咬唇,简单思虑后露出的恶意坦荡,隔岸之人伸手纵火,招呼着身边的侍卫向顾拙递话。
侍卫向顾拙耳语,而杜高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奋力地自我举荐:“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顾拙,多少人视你为眼中之钉,有一批杀手、有一批杀手已经到了。只要我活,我活……”
“无所谓了。”
顾拙命令人将他拉起来,背光的眼睛深沉。
“因为我的小鸢已经决定要你死。”
随后无数具血肉模糊的人被带进刑牢,他们有的已经没有生机有的还没有断气,顾拙让杜高马看他们脖子上的死士印记,告诉他属于他的黑暗已经坠下。
穿着斗篷的安王站在不远处,旁边的侍卫给他重新戴上了帽子,他的视线乍然暗下,窄小的视线里只有站着的顾拙。
刀剑出鞘的声音刺耳,许常稚颤巍巍地将眼睛闭上,任由带着红的黑暗将他裹挟,过了好久,他的耳边才传来属于顾拙的呼吸。
安王站在一片没有生命的死尸之中,他的衣服连同下摆都干干净净,身上沾了血腥味的顾拙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很温柔地对他说话。
他知道许常稚的所有,那个他喜欢的画本,那个过关斩将的主人公。
“看看我吧,许常稚。”
“我是弯刀,我想要做你的弯刀。”
许常稚十四岁那年冬天,皇城下了很长时间的雪。
气温一直在降,接连多天都能在只有秃枝的树下看见被冻死的雀鸟,烧来供热的碳火不达荒草漫布的深宫偏院。许常稚在夜里裹着被子,在燃烧着的指节大小黑炭零星的火点中呛咳。
受生母惠的老嬷嬷于夏天辞世,自那以后他连偶尔的好日子也无。看顾许常稚的侍从宫女不受他庇护,故而也不给这份皇家血脉尊敬。寒夜总过不完,他们捡拾着惜薪司拿来的劣等碳石,嘻笑着将碎屑留给他。
冬日难眠,许常稚在饥寒中生了病。入口的饭菜冷彻,他请求热一热食物却引来嘲讽,侍从吃着别的贵人赏给他的瓜子,轻蔑地同宫女交谈。
瘦弱的皇子在嬉笑中沉默。如果他们能死掉就好了。他在炭火前魔怔似的咬自己的手指,反正人在这个世上总会死掉。
舞女苟生下来的孩子算不得金玉,许常稚在后一天没有得到吃食。那还是一个冷夜,他在高烧中吐出了一小滩酸水。饥荒逼迫他出行,许常稚颤巍走出潦败宫殿,在风雪中对上橘红火光。
为首者身披大氅,行走中拂尘隐现。他停下驻看许常稚的那张脸衰老圆润。它被仔细装点过,皮与皮之间堆叠着的肉缝死白,唯余唇有着突兀猩红。许常稚昏沉着头怯懦地报上姓名,随后他摇摇欲坠的肩被手撑起。
巧士帽下,宫里的大宦官上挑的双眼邪祟。
天不遂愿,他看中的可拿捏之物被端王先一步握于手心。大太监最终只施上一次恩,再来便成了冰冷湖下未能善终的游魂。
许常稚不太明白顾拙的话。
杜高马的死给他带来惊吓,顾拙身上的气味让他作呕。他捂嘴后退,没有即刻地给顾拙回答,而顾拙也体贴,他没有乘轿,只策马跟在后头。夏夜的风凉爽,吹散了大部分堆聚起来的死锈味。
回到顾拙定好的落脚点后热水已经烧好。欲服侍言姑娘的人被言姑娘遣退,许常稚脱下裙装沐浴,他在水中发了一盏茶时间的呆,神思上脸,顾拙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张迷茫粉面。
这让顾拙不由得联想到春尽,那时的桃花色如霞火,落入水中,漂亮得不可方物。
他不说话,任由许常稚长睫下的眼睛冥蒙,顾拙慢条斯理地洗着许常稚鸦黑的发。水中有花瓣,此刻的许常稚散发着馥郁香味。
“我更小一点的时候……”
他无言许久,终于犹豫着向顾拙吐露,“也被这样照顾过。”
太监给的吃食延命,他骨头轻,竟凭着那样一顿逐渐好起。下人们惊诧他的顽强,对他更漫不经心。雪好不容易停了,恢复了点气力的许常稚倚坐在掉漆的竖柱闭目养息,睁眼后却看见自己的脚边有一抹不一样的白。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误入的无害生灵是端王想要献给他母妃的宠物,只是反射性地想到自己曾经受过的所有虐打——他的住处鲜有人迹,常为落跑的动物居所。只是生命来此没有被延续,误入的小动物十有五六入了下仆之口。东窗事发后他被宫里的娘娘鞭责,竭力的解释不被在意,还要被教导说皇子应持正气而非善诡辩。
他捱痛,因此生出畏惧。许常稚费力将不知来处的兔子抱起,带它逃离时还崴了脚,他忍耐住伤贴着宫墙缓慢前行,不知自己的窘态入了另一人的眼。
真正的金尊玉贵穿着皇子衣装,崭新的毛靴踏进布满杂尘的庭院,片刻后他停住。一旁的随侍见势跪下认错:“臣看护不周,求八皇子责罚。”
请罪声刺进许常稚的耳朵,他惊慌天骄的降临,没稳住身体趔趄着跌倒。
长得瘦小的异母兄弟耳朵上挂着颜色垂败的珍珠,含泪的眼眸勾人,叫兄长的声音细如蚊呐,轻易地燃起人的施虐欲。
皇子抱着许常稚回寝殿,路过时瞥了眼面容紧绷的宫女,没有预见危险的下仆还在说笑,许常稚想要捂住耳朵,借此来隔绝所有恶言。
他的哥哥应声发笑,非天子的另一半血脉再卑贱,皇权也依旧是皇权。
“哥哥……”
长大后的伸手拨弄着花瓣,浴桶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他说话时口中含有缱绻,那些暧昧依偎随水波扩大消失。许常怀转头看着顾拙,湿透的发丝沾在脸上,他勉力微笑,脆弱模样像故事中惑人的深海水妖。
“许常怀曾给予我权力。”
不聪敏的人会更快地面临死亡,那位挑弄皇权的下仆被许常怀当场斩杀,温热的血喷溅在许常怀的衣服下摆,他在一众饶命声中瘫软了身体,流着泪向殿门外爬。许常怀冷眼看他,在他走了一个人身的距离后拖着他红肿的脚腕回来,地板上满是鲜血,他沾了一点给许常稚描眉。
“弟弟。”
他的兄长轻柔地给他梳洗,唯独略过被血液抹过的脸,“不要这样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