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里聊得热闹,如约领命出来布置金娘娘专设的供桌,终于找见机会,能和杨稳说上几句话。
杨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回得知她要往养心殿送东西,他提心吊胆半天,什么事都做不成,唯恐听见不好的消息。所幸,没有任何风声传来,皇帝不曾遇袭,永寿宫的宫女也没有行刺,他这才放心。
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觉得女孩子力量上欠缺,闹得不好就功亏一篑。其实他们这种人并不怕死,唯怕失去支柱,唯怕落单孤寂。报仇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孤勇,他们明明有两个人,两个人通力合作,胜算可以更大。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两个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垂下手,把大不落夹整齐摆放进盘子里。浴佛节有专门的贡糕,用黍叶把黄米包裹成两头尖尖的形状,称作“不落夹”
。因是供奉佛祖用的,装盘也有一定章程,杨稳一个个仔细调整方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四月初七夜里,佛前点长明灯,太妃们祈福至深夜,那人也会来。礼佛完毕,夜里不回养心殿,留住在东配殿斋戒。这是那人全年之中唯一一次留宿寝宫外,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如约手里提壶,往小盏里注酒。听他这么说,倾泻的一线微颤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待斟完,利落地仰起壶嘴,低低应了声“好”
。
他又将小不落夹逐一垒起来,慢条斯理地叮嘱:“初七那日,我称病告假,以防御前的人认出我。等到夜里亥正时分,后面的廊亭会起火,那人担心惊动太妃,必定打发人去查看。英华殿礼佛,向来只带一个随从,你要想办法留在前殿,等人一走,即刻插上殿门。西次间有个闲置的神龛,正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尽早埋伏进去,足以瞒天过海。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遇见任何事都不必慌张。记住我的话,按着现在的部署去完成,不要琢磨太多,也别让人看出半点错漏。”
如约迟疑了下,“你们头天夜里换班儿,你要躲在里头,一天一夜么?”
他“嗯”
了声,“我今天起就不进东西了,一天一夜不算什么。但是如约,你可想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会后悔吗?“
如约摇摇头,自打应选那天起,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想做的事,犹如鸡蛋碰石头,或许还没近皇帝的身,自己就先碎了。但那又如何,她就是奔着玉石俱焚来的,败了说明技不如人,尝试过就无悔。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才有报仇一说,要是命都没了,也就人死债消,可以放下牵挂,得到解脱了。
杨稳见她坚定,话便到此为止了。
盘里的不落夹已经归置好,他端到她面前指派,“请姑娘放在左起第二的位置,等浴佛节完毕,皇上要赏赐给文武百官。”
煞有介事地教导,仿佛他们能活到过完浴佛节似的。
如约说是,谨慎地接过来,照着吩咐摆放妥当,等供桌都铺排好,这才回金娘娘身边复命去了。
金娘娘的这场套近乎,战线确实拉得有点长,到现在还在谈论她当初进宫时闹的笑话。嘴甜起来没边,说头一回见到太妃,满以为太妃也是来应选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宜安太妃被她哄得高兴,笑道:“你这孩子多会说话,怎么能不叫人喜欢。”
这就可以把话题往正事上头引了,金娘娘开始向太妃诉苦,自己多年没能有孕,在万岁爷跟前不得宠。万岁爷慢待她,连带着她父亲也受挤兑,快要活不下去了。
太妃嗟叹,心里当然还是向着皇帝的,“万岁爷也难,走到今儿多不容易!可惜太后只念着前头太子爷,半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娘两个打擂台,连累了子嗣,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我瞧着也着急,但我是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有你们这些贴心的多劝解着点儿,万岁爷心境开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金娘娘顺势抹起了泪花儿,心疼万岁爷是一宗,另一宗也心疼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求太妃帮着说说情儿。
结果先前还聊得好好的太妃,忽然就冷淡下来,数着手里的佛珠道:“先帝爷一走,我本想上陵地里守陵去的,可惜万岁爷不答应,我如今只管闭门礼佛,你也是知道的。外朝的政务,别说眼下,就是早前,我也从来没有过问,怎么临了儿还倚老卖老起来,叫万岁爷难办。再说了,不过是被锦衣卫请进衙门坐坐,核准内情罢了,说明白就完事了,你这么惶恐做什么?”
金娘娘听出了她话里的事不关己,知道没必要多费唇舌,嗫嚅了两下,又低头抽泣去了。
不过太妃倒也为她着想,着实劝解了她两句:“宫里的女人想站稳脚跟,倚仗娘家是不假,但你进宫多年,应当有了自己的根基,就不必和娘家捆绑在一起了。娘家兴隆是锦上添花,娘家不兴隆,凭着自己的能耐伺候好万岁爷,比什么都强。”
金娘娘也有自己的委屈,支吾道:“万岁爷不好伺候,他这性子,没几个人能和他贴心。”
太妃笑了笑,“帝王心本就如此,能叫你揣摩透了,还能立于不败吗?你只管尽好自己的本分,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别让他一想起你就发愁,你这枕边人,可算是当得圆满了。”
太妃这几句话已然够赏她脸了,要换了一般的人,太妃甚至没空多言语。反正再聊下去无非车轱辘话,说到这里尽够了,剩下就看她自己的悟性吧。
太妃伸出手,让边上的嬷嬷搀起来,慢悠悠踱开了步子,“上外头瞧瞧去,布置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