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十人大桌儿,看样子是一大家子人来给老爷子过生日来了,老寿星穿着红缎面蝙蝠纹福字袄,面前放着长寿面。他们这一顿已经吃到了尾声,开始上果盘了。
黑柏指向的那个服务员是个姑娘,穿着老旗饭庄白底青花的旗袍,把反季的西瓜葡萄哈密瓜果盘放到桌子正中,
拈起手指摆着头唱了两句:
“切一片西瓜四五两,真正的薄皮脆沙瓤——”
这一口京腔京韵唱得中气十足,她笑得灿然,向客人们鞠了一躬,说:“请慢用!”
那桌子客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待她说完了“慢用”
,才蓦地齐齐鼓掌叫好,“小姑娘唱得好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姑娘也不矜持,笑容愈是耀眼,笑得凤眼儿眯了起来,她说:“那唱啥呢?”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那抱着小儿子的中年男子说:“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喜欢李谷一的歌,要不唱一段《故乡是北京》吧。”
那姑娘装模作样地撸了撸袖子——虽然那旗袍是短袖,根本没有袖子可撸。她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可就真唱啦,就怕吓到老寿星。”
老爷子:“不怕不怕!”
那姑娘便真唱了,跳过了前面的主歌,直接唱副歌:
“不说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
那一个“松”
字唱得宛转曲折,摇曳多姿,好似涧转千流,气韵悠长,众人一片叫好。
她接着唱:“唱不够、那红墙碧瓦的太和殿,道不尽、那十里长街——卧彩虹——”
和李谷一的歌不同,她的发声纯是男儿声,唱到“十里长街——卧——彩——虹”
时,那样的浑厚气度愈发的淋漓尽致,仿佛挥大椽纵横捭阖,听得众人浑身上下都觉得畅爽无比。
这声音着实是好,虽是
清唱,也没有用话筒扩音,那声腔较之她之前说话时的正常腔调,却带了极强的穿透力。
那姑娘还没唱完:“……便觉得甜丝丝、脆生生,京腔京韵自多情,京腔京韵——自——多——情——”
唱到“脆生生”
时,一字一收,便觉得她的嗓子也是脆生生的,新藕一般掐得出水来。而后一句“京腔京韵自多情”
,更是一把嗓子龙飞凤舞,既唱出了男子本嗓的大开大合浑厚有力,又不失女性的绵长细腻。众人“轰”
的一声可劲儿鼓掌,老爷子开心得不得了,连连直竖大拇指。姑娘又笑着鞠了一躬,礼貌地退下。
那边离恨天和绫酒看得一点声儿都没有,琅嬛筷子点着碗:“哎呀呀,北京真是藏龙卧虎,唱成这样就当一小服务员?屈才屈才。”
绫酒忽的站起来,拉住旁边穿马褂的领班:
“我们想换一个服务员,可以吗?七号,对,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
*
余飞在老旗饭庄打工已经有好几个月时间。
用不到八个月时间来完成研究生申请和备考,以她过去的底子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打小时工来维持生计,大部分时间用来复习备考。
过去在缮灯艇还不觉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时,余飞才发现自己除了唱戏,几乎一无是处。就连去做保洁,人家都嫌她手脚不够麻利,还说她这副长相,不大可能踏踏实实干活,
劝她去找份“合适”
她的工作。
她咂摸着“合适”
这两个字的意思,觉得怎么着都像一种歧视。
她于是换了副学生妹的打扮,留长了头发,刻意修剪成现在这种乖巧模样。在劳动力市场十几天徒劳无功之后,她综合考虑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钱,决定还是去找和老本行有关系的活计。
一开始她想去给小孩子做京剧培训,结果因为她不是正规戏曲院校出身,家长们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几次壁后,她终于老实下来,去戏曲茶馆做表演。
她不带妆,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违背离开缮灯艇时立下的誓言。谁知道唱了两场下来,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问她是不是“余飞”
。
她惊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认。
从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后有人介绍她来到老旗饭庄。老旗饭庄特缺她这种能唱戏歌的服务生。她歌儿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开,很讨客人们的喜欢。有不少客人甚至为了点她的歌而专门吃回头饭。
凭着这个本事,她跟饭庄经理争取到了每晚八点提前回去复习,拿到的时薪也相当丰厚。
她精确计算,到十二月底,工资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贷还有父亲的钱就都可以还清了。
研究生考试也考完了,事已谋定,余下只听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