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那个雨夜曾一股脑钻进她身体里的忧惧,仿佛都一一验证了。
梁佩秋仿若一个溺死之人,强撑着意志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幼年在私塾读书时,曾有一次去甲班听课,那堂课刚好在讲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于是写了诗。”
那句诗为: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有个学生在讲解诗意时,脸上好似洋溢着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后来每每怒斥我们不争气时,于夫子都会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夫子们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
梁佩秋眼里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怕从此再也不能遇见你,莽莽撞撞地碰倒了你,你非但没有责怪我,还送了我这本书。”
当时她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心里翻江倒海,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和即要错过明月的急切。他却以为她喜欢,慷慨赠书,两袖清风地离去。
后来她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
她本以为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在得知他和阿鹞议亲后,她悄然隐匿到角落里。在得知他或可遭遇安十九的刺杀时,她冒着风雪不惜跑死挚爱的小马去给他送信。
从瑶里到景德,十年前到十年后。
任何时候,她始终为他而存在。
可他为什么变了?
那个至正至洁的少年呢?那个说要和诗人一样归隐田园的书生呢?他去哪了?!
“柳哥,你说话呀……”
徐稚柳好半天才似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面前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她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被一个小孩撞倒。当时家里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再看眼前人,那面孔似乎与一张更为稚嫩的脸蛋重合到一起。她撞到梨花树时,洪水来袭被他一把拽住时,在灾后重建的破草棚下被他塞满口粮时,那样一个小小的面团似的人儿,无时无刻不是委屈的、落寞的,可怜的。
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他曾数次起疑,却从未记起。可这本书一出来,过往的记忆却似排山倒海倾覆而来,一下子记起了和她有关的每个瞬间。
原来,原来风雪夜,酱猪肘,又大又圆的月亮,均出自于此。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答案,徐稚柳自肺腑感到宽慰,仿若心头大石落地,心弦顿松。与此同时,暌违十年的重逢,横跨两地的纠葛,多年以来的相知相遇,一切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徐稚柳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面目已恢复如常。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
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