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上面又下达了新政,县里想了办法,而后又下到了乡里,最后是于家和游家这些大户家里。新政要基层政府扫盲,还派了上海的老师和学生下到乡里的学堂。宋麒这一支人本来不是要来于家所在的乡里,但他用一番演说感动了老师,他说自己那十日和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他所救走的那位姨太也让他觉得当地的现代意识仍是不足。总之经过他天花乱坠的演讲,他们这支就被换过来了。
于曼颐不知道宋麒是不是为了自己特意换过来的,或许他一会儿会说。他目前只是斜着坐在她右手的椅子上,时不时打个哈欠,在两个老头儿客套的寒暄中困得头一点一点。
于老爷话题一转,继续和宋麒老师的对谈。原来他们这一支师生下到于家的乡里,于家就得负责他们的食宿问题。这事并不难,于家宅院这样大,后面还有许多空房。宋麒听到此处忽然将手举起来,他说自己毛病多,睡眠质量不好,对房间很挑剔,能否几位同学老师先聊,他跟着于小姐去后面看一看房子,把自己的定下来,省得晚些耽误同学时间。
他老师对他吹胡子瞪眼,无奈宋麒此人从不在意别人的胡子和眼。而于老爷作为主人自然要尊重客人的意见,挥挥手,便让于曼颐带宋麒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出门槛,宋麒在前,于曼颐在后。走过一段路后,堂屋里的对话声彻底消失,他们也到了可以开口的时候。宋麒听长辈谈话听得犯困,狠狠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才将身子转回去,看向出门后一直没有开口的于曼颐。
然后他的神色微微凝固,刚刚放松下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
于曼颐低着眼睛,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已经把脸哭花了。她用手背擦拭了一瞬眼泪,宋麒的眼神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掌心,看到了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痕。
第11章贵客上门(四)
◎漂亮易碎的瓷器◎
于曼颐也很想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挨打的时候没有哭,站在雨里的时候没有哭,烧得昏沉头痛的时候也没有哭,可偏偏看到宋麒走在她面前没事人似的背影,委屈就难以抑制地涌上来,哭得脸上全是眼泪。
她闭了会儿眼,宋麒在她闭眼的时候盯着她手掌的伤痕看。地窖里的十日让他比于曼颐自己都更早意识到她过高的自尊,她不喜欢别人觉得自己可怜。她还没有主动向他提起这伤痕的来历,那就是不希望他知道这伤痕背后的可怜。但心里的委屈已经多得压不住,盛不下,于是只能哭出来,好在宋麒希望她哭出来。
于曼颐终于哭够了,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睁开眼的时候,宋麒微微俯着身子,手撑在膝盖上,仔细地研究她的五官。她吓得往后撤了一步,问:“你看什么?”
“你哭什么?”
宋麒反问,“看见我回来喜极而泣?”
她被他这四个字弄得转瞬就不想哭了,她就知道宋麒这个人心是好的,但说话总是气人又讨厌。一年没见,他不关心她哭的原因,而是把她的眼泪归咎于自己魅力无穷。于曼颐用力把他推开,迈开大步往院子后面走,边走边问:“你睡觉到底有什么毛病?这里房子都很好,你要住哪间?”
“我有什么毛病,”
宋麒说,“我在地窖里都睡得很香。你看哪间去找你方便,我住哪间。”
“不要,你住得离我远一些。”
“为什么?于曼颐,你怎么一年不见,脾气变得这么大?我以为你看到我回来会高兴。”
她当然高兴,她在堂厅听到他声音响起的时候几乎跳起来。于曼颐这时候还不知道,从西方引来的科学理论上讲,她这叫做迟到的青春期,和那场夏季暴雨一通汹涌抵达。高兴和悲伤都剧烈,亲近的要推开,喜欢的也要说不喜欢。又或者她的青春期早就到了,但这纸糊的于家大院里人人都是皮影,她也得面若纸色的跟着表演,否则就要被扔在大雨里,浇灭最后一丝生气。
而宋麒是活着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也可以活起来了。
她在前面气势汹汹地走,宋麒在身后无辜地跟着,走到于曼颐自己也觉得自己乱发脾气。而宋麒捕捉到她身形中的一丝犹疑,当即长叹道:“这样吧,我再去睡一次地窖。我在地窖里的时候,你对我还是蛮关照的,真让人怀念。”
“一点也不怀念,”
于曼颐说,“我起早贪黑的给你送饭,听你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有了好多不该有的心思。你翻上墙头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什么都和以前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宋麒问。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发脾气了,”
于曼颐说,“我又不像你们,读过书,还有好多同学,什么都能讨论。我自己一个人被关在门外,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
她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于曼颐痛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她发现人说话的时候有一个词汇库,她以前的词汇库里装满了私塾和三妈的教诲,她用十六年的时间巩固,然后熟练地表达。可这一年来,这个词汇库里多了许多怪东西,他们和以前的词汇大扯头花,让她的思维和语言都开始错乱。这错乱感在见到宋麒后持续加剧,而人在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时候,就会急得像在发脾气。
原来她不是在发脾气,她只是太着急了。
宋麒比她更早看明白她在着急,他还是弯着腰看着她,冲她笑着说:“你不要着急,你慢慢和我说,要么我来问你。于曼颐,你怎么有胆子给我寄信的?你从哪儿买的报纸,又是从哪来的钱?”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放低,和她刚好平视。于曼颐不需要抬头仰望,也不需要低头回避。她背起手,终于像在地窖里似的和他说起话,故事的来龙去脉甚至和她在地窖里的那些唠叨无缝衔接。她叙述起事情事无巨细,连去买报时老板说他的报纸卖不动都要转达,让宋麒颇有些尴尬。直说至最后一次被关到门外时,她忽然失去了详细描述的兴致,寥寥数语略过,只说那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她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