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看不起?”
于曼颐摇摇头,继续说,“故事不就是写给人看的么?让人看得喜欢不就是最重要的么?我最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什么都看不起,自己又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方千拍了拍手,道:“说得太好了,齐颂听到要高兴死了。于小姐,其实齐颂就是——”
“就是我在隔壁班的同学,”
宋麒面不改色地打断了方千,“等我回了上海,一定向他转达你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
马车行到学堂,一行人陆续下车。宋麒将另一个女生与于曼颐扶下马车,然后看到方千从另一边自己跳了下来。她抱着手臂走过来,狐疑地问宋麒:“你瞒着人家做什么?”
“说了去哪里听到这样由衷的称赞,”
宋麒示意她进门,而后自己跟上,“如果知道我就是齐颂,她一定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了。”
方千不禁顿足,站在宋麒身后,用他刚才攻击她的话回敬。
“你有病啊。”
方千如是说。
…
学堂与私塾相比更大,更明亮,学生也更多。于曼颐从未在市集以外的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年龄、肤色、身份各异。因为是扫盲课,所以来读的并不止是读书人,许多人看起来更像是街上的商贩,田里的农民,码头的船夫。
进去没一会儿,宋麒他们就被叫走了,于曼颐只能和这群人闹哄哄的挤在一起。她起初觉得害怕,而后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人们都是来学知识的,这东西曾经只属于权贵,如今却有人破开一道缝隙,让它自上而下地流至于此,流到了绍兴的地里田间,流进乡下的市集与河溪。于曼颐是这道缝隙的见证者。
闹哄哄的场景很快就随着报道结束而结束了。于曼颐意识到,这些人都是从谋生间隙挤出的上课时间,他们中的大多数只能参加下午的识字课程,有一些想学记账的还报了算数。报道的人群散去后,剩下的上第一节英文课的人,竟然只有七名。
于曼颐很担心方千因此受挫,于是积极地坐到了第一排。然而坐得靠前并不影响她整节课听得云里雾里,到第二节宋麒讲授的算数结束之后,于曼颐已经彻底垮下去了。
原来受挫的不是方千,是她自己。
下午还有两节识字课,于曼颐趁着中午休息,默默将座位挪到了最后一排。下午上课的人也在陆续进入学堂,于曼颐坐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道女声响起:“是于家的二小姐吗?”
她蓦然回头,看到一张温雅而略带憔悴的脸,大约二十多岁,头发盘髻,两鬓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白色发丝。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被宋麒他们游说来上课的游家小姐。
这位小姐此前也出现在于家早饭时的八卦闲谈中,游家在此地的确是一个盛产传闻的家族。据于曼颐所知,这位游小姐16岁时曾被游老爷许配给一位门当户对的少爷,然而那位少爷在见过游小姐几次后突然宣扬她面相与自己相克,因此将她退婚。二妈转述此事时说,游小姐脸上有一道胎记,那位少爷应当是嫌弃她的胎记。
被退婚一次之后,游小姐的婚嫁就变得有些艰难了,然而游家毕竟是望族,在媒人撮合之下,她仍然被许配给了一名乡绅家中的账房。谁知该账房某日突然与那乡绅家中大小姐一同消失,原来这二人两情相悦已久,人家为了爱情私奔了。
于是游小姐的婚事再度搁置了下来。接连经历两次退婚,纵然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她仍然变成了乡人口中的弃妇,遭受了许多嘲笑。没有人家愿意让儿子娶一个被退过两次婚的女人,媒人又替她说了几次全都失败,她就此永远地留在了家里。
于曼颐凭借她侧脸上浅色的胎记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而后为宋麒竟能让她参与扫盲而感到惊讶。不过她显然没有参加上午两门课程的打算,直到此时才过来,应当只打算识字。
她们两个是班里唯二两名姑娘,自然坐到了一起。于曼颐万万没想到,游小姐的到来极大的缓解了她的受挫感——下午的课程都是她有基础的,她一直在帮游小姐解惑答疑,这让于曼颐信心倍增,感到自己不是那么无用。
游小姐起初问于曼颐问题时还有些忐忑生涩,但见她很热心的样子,语气中也全无对自己的偏见,便逐渐放下了戒心。当天的课程结束时,她忽然侧过身,轻声说:“于小姐,你是这几年来第一个……第一个……”
于曼颐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然而游小姐并没有把话说完,她垂下眼帘,神色和举止都比于曼颐更显出被驯养过度的软弱。她将书抱起来,自嘲道:“原来我还能被这样好的对待。”
她说完就离开了,于曼颐完全没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随着游小姐的离开,其他来扫盲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于曼颐知道自己要等着和宋麒他们坐马车,便没觉得着急,而是把课本翻开,温习起白天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