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不了。
老王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没多少力气,忽然嚎啕:“殿下,这次的事真不怪我儿,真不怪他啊……”
老王爷颠三倒四地说,李奉恕听了个大概。老王爷的“世子”
叫李在德,从小性子就轴。非常爱读书,可都是读的閑书。圣人之言从来不看,净看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玩意儿。老王爷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都烧了也不管用。先帝开恩,準许皇亲自谋营生,老王爷寻思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李在德考个功名或者弄个差事,起码上街给人写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里弄呛死人的东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响。第二天一看,屋子墙塌一半。
又一次破屋的瓦被震下来之后,老王爷忍无可忍踹了儿子的门,刚一进门不知啥炸了,老王爷就受了伤。
本来不欲声张,自己看了大夫抓了药养养就好了。谁知道这事怎麽出去的,传着传着成了不孝子火器轰老父,虽然事实好像也是这样,可也算有隐情啊!
李奉恕哭笑不得地听完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李在德。他轻声道:“老叔莫急。我这就去宗人府看他,问问怎麽回事。就算不能立即保他出来,也算能打点一下让他舒服些。”
老爷子用李奉恕的手帕擤了顿畅快的鼻涕,忽然又想起来,从破外衣里掏出个铁管:“我那孽障说了,您看到这个自会救他。”
李奉恕拿着铁管,这似乎是铳。比起火铳,更像鸟铳,有弯弯的把手,还有扳机。奇特的是外观齐整,找不到火绳。李奉恕摆弄半天,稀奇:“没有火绳,如何使用?”
老爷子道:“我那孽障说,本就不用火绳。”
李奉恕立刻站起来,唤大承奉更衣备马,临走前告诉王修好好招待老爷子。
宗人府本来是惩戒皇族的,所以条件相对好一些。起码牢房空间大,也干净。摄政王要找李在德,宗人令亲自领他去。远远看,李在德的牢房一整面雪白的墙壁上全是涂鸦,乌黑一片,乱七八糟。李在德背对着栅栏坐,背影细瘦,一副营养不良的德行。
摄政王袖着手看了半天牢房墙上的涂鸦,也没看明白。宗人令高声喝道:“李在德!拜见摄政王!”
李在德转过身来,面目倒是清秀,也没什麽血色。两只大眼睛四处漏光,一点神也没有。他眯着眼睛伸着脸:“哪个是摄政王?”
宗人令骂:“放肆!”
李在德委屈:“我看不清。”
李奉恕道:“我就是。”
李在德坐在地上仰着脸:“哗,好高。”
李奉恕道:“老叔来找我,给我了这个。”
他晃晃手里的铳:“送个鸟铳就贿赂我?”
李在德有点不屑,使劲看了李奉恕一眼,还是没看清他长什麽模样:“鸟铳?愚人不识南海珠!”
李奉恕拦住要发作的宗人令:“行,你跟我讲讲,南海珠什麽样子?”
李在德盘着腿撑着下巴:“用过铳没有?”
“自然。”
“不管是火铳还是鸟铳,什麽最麻烦?”
李奉恕挑眉:“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缺一不可,并无什麽最麻烦之说。”
“为什麽要这麽多步骤?为什麽非得这麽麻烦?”
“啊?”
“一个熟手把这些动作都做完,需要多久?”
“最快大约也得十之一刻钟。”
李在德问道:“若是一支军队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李奉恕吃惊:“如何做到?”
李在德道:“前面装着麻烦就用后面嘛。火绳麻烦就不用火绳嘛。”
这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的说话颠三倒四。
宗人令是个机灵的,早命人进去收拾李在德的牢房。李在德在一边跳脚:“不準动我的墙!不準!”
李奉恕道:“你这画的是啥呢。”
李在德颇骄傲:“格物致知,我画的全是格物之法!”
李奉恕道:“格物的结果,就是这把铳?”
李在德忽然敛了神色,极为严肃地沖着宗人令道:“殿下,我知道你是摄政王,你有天大的权,我得劝劝你。你知不知道一百年前泰西国的一个画家早就把火绳去掉了?他们用的铳都是不点火的。我大晏现在是君临四方没错,但是一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等泰西诸国都用上不用火绳的铳,我们的军队十之一二刻钟甚至十之六七刻钟才能打的铳如何对别人十几息的铳?我说殿下啊……”
李在德对着宗人令滔滔不绝口称殿下,宗人令尴尬地躲,李在德从栅栏里伸出手去揪宗人令的肩膀。宗人令气急了,喝道:“无状!”
李奉恕被气笑了:“你揪他做什麽,我才是摄政王。”
李在德两眼迷茫地转了转,呵呵笑道:“那你走近一点嘛。我看不清。”
李奉恕推开宗人令,自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了栅栏,李在德摸摸李奉恕的衣服,羡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这皮裘好,可是卖了我都买不起。”
李奉恕道:“亏你还想着你爹。你爹那麽大年纪跑到我的府上下跪为你求情,就凭这个,治你个大不孝不为过。”
李在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殿下,我现在就死,太可惜了啊。”
李奉恕道:“有什麽可惜?”
李在德解释:“殿下,我现在真的不能死。你看,我刚摸到一点改进铳的门道。你不知道那些欧罗巴人多鸡贼,这种不用火绳的燧石铳他们藏得多紧,咱们大晏人想摸摸都不行。我有意结交了几个意大利国人又领他们逛窑子又领他们喝花酒,灌醉了才偷偷看了几眼。不过这几眼也有用,我摸索数月终于有了点门道,他们那个画家真是天纵英才我跟你说这个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