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夜来算胆子大的,但每每想起原身被剔骨削肉厉鬼缠身的结局,便犹如隆冬冰雪浇头而下,一阵无边无际的恐惧便不由自主地漫上心底。
她咬唇,掐着手臂上曾出现祭生咒的嫩肉,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越是害怕,就越要冷静。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离她越来越近。像猫鼠游戏一般,早就铺好了伏笔,一次次的,等她现。
原先她以为,只要在鬼域乱葬岗一走了之,就可以摆脱原剧情,也即是原身的宿命。然而事实是,在每一个她放松警惕,认为自己摆脱原书剧情的关卡,总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她“不对,当时一走了之就可以了吗你没有摆脱宿命。你逃不掉。”
丰城离天玄山千里之遥,她像鸵鸟似的一头扎进甜水巷,被活埋进乱葬岗的仇、被下了转阴符的怨,她都可以不理。
安分守己,小本经营,努力赚钱,本以为这样就行了。
但她此刻确信无疑,在鬼市看到的一双男女的身影就是晏宁宁萧绎他们。既然他们下山来,苏阳焱和其他弟子们应当也下山来了,也许,他们就在这附近也未可知。
为什么还是能和他们遇到
扪心自问,每每想起萧绎和晏宁宁这对原书的男女主角,她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憎恶,也没有特别的喜欢。哪怕是当时在城隍庙中,妖道贺松为了收集怨气刻意制造的幻象,都不曾激起她的怨怼仇恨。
那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这殿中灯光煌煌,通室明亮,听不到外面一点声音,本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孟夜来此刻揪着头,呼吸不知不觉滞住,头皮炸开了似的一阵阵麻。
她好像渐渐明白她到底在怕些什么了。
默然片刻,孟夜来抬起头,轻声道“谢琅,你觉得人应该信命吗就是那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不管你如何努力,永远别想摆脱的东西。”
没等谢琅说话,青裙少女沉吟片刻,又认真道“谢琅,我一直有个问题,从前想说,但没人愿意听我说话,我现在想问问你可以吗”
谢琅道“不胜荣幸。”
她抱着双膝,道“你说,一个人是天才,还是庸才,真的有那么难分辨吗”
一个人想要倾诉的时候,总是喜欢用问句开场。这看似是个问句,其实不过是她要说的一长串话的开头。谢琅自然知道,因此没有接话,静静听下去。
这是孟夜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原身的记忆,从她的角度把误入仙途又看了一遍。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长老游历四海,说是寻遍了中洲,才找到我这么一个有天赋有灵根的,可是为什么后来莫名奇妙就把我踢出山门贬成外门弟子了”
记忆中,当年天玄宗长老将原身带回天玄山,风光无限,俨然是一副人中龙凤天选之女的模样。
原身当时痴恋大师兄萧绎,因为单相思做了不少出格的事。修习也不上进,修为薄弱,几乎没有进益,偏生得意洋洋地占着亲传弟子的位置,惹门人妒恨。
而奇怪的是,将她千挑万选出来的掌门和长老们对此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纵容,约等于捧杀。
直到小师妹被接回山,她被一脚踢出亲传弟子之列。
那时候,大约是刚刚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少女的光景,正情窦初开的年纪,长老们又从外面带了一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回来,唤作宁宁。
如当年她入山门时一般,道骨仙风的长老左手边站着玉树兰芝的大弟子萧绎,右边站着清丽绝伦的小师妹宴宁宁,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璧人。
仙师一甩拂尘,极为自得,笑言宁宁根骨奇佳,是个修仙奇才,这回绝不走眼。
至于之前看走眼的那个西贝货,那就没什么紧要的了。
小师妹众星捧月,西贝货混迹在芸芸外门弟子之中,她在想什么,自然也没什么紧要的。
西贝货那时候在想,小师妹,你先天有疾,是很不幸,但苏师兄等人甘愿为你冒死去鬼域盗取药引子,可你为什么还霸占着大师兄。如果没有大师兄,我或许会好好待你;可若是没有你,大师兄就会看到我了。
实在是非常典型的恶毒女配的想法,想到这里,孟夜来默默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占据了这具身体,她无法假装置身事外,因此说起这些往事,格外百感交集。这仿佛是自己的人生,又分明是书里的内容;好像能够共情,却又最终抽离情绪。
她将原身当年是如何被带入山门、在天玄宗中所看到的种种见闻、以及山门之中与她关系较近的同门关系,均是巨细无遗地向谢琅说了。
当然,对于原身如何对男主痴心苦恋、意图盗赤瘴草毒害女主这一节,她自然是悄悄略过,免惹麻烦。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琅,谢琅没有起疑,便将原身的结局当做梦境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后来,我在鬼域摔倒,被他们扔在乱葬岗里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我总有种感觉,仿佛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那个噩梦。”
梦里一会是笑意吟吟的仙师负手向她走来,一会是红萤萤的祭生纹并作利刃刺下破开她的灵府,一会是面无表情的谢琅满目戾色双手沾血,一会是天玄山上并肩而立衣袂飘飘的萧绎晏宁宁二人,一会又是将她剔骨割肉扔下恶鬼祭坛的萧绎,下坠时风刃如刀,锐声呼啸,身下火光中无数恶鬼嘶嚎
说到最后,她音色越来越低,仿佛觉得无解,少女薅了一把头,抱头不语。
于是她自然没有看到,她说到“仿佛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那个噩梦”
的时候,谢琅面色一动,双眸深深,最终没有说任何话。
俄顷,谢琅拍拍她,微笑道“你拎来的宵夜都凉了,饿不饿我们出去透口气。”
孟夜来只觉得这半夜坐在这里,虽然一动未动,却好似诸事不停,千头万绪不断涌来,听到谢琅这样说,自然是说好。两人说是吃宵夜,走出谢府的屋堂,才看见原来已下了一整夜的雨,时近破晓。
凡世早已入秋,秋雨连夜绵绵,虽然曙色初现,但时候尚早,街市上一团团昏昏冷冷的白色雨雾笼罩,寒意侵袭,行人寥寥无几。
孟夜来上次以白月炉炼气破境之后更是达到了精神和体力的峰值,尽管身着单衫衣裙,也并不觉得寒冷。只是沿街走了一阵,看见街上几乎没有人,更没有做生意的摊贩,便拉住谢琅,道“我们回去吧。你想吃什么,我回去做。”
谢琅道“到了,前面有摊子。”
孟夜来一看,白色雨雾中,果然有一盏油灯还亮着。那油灯很暗很暗,在风雨中摇摇摆摆,不聚神远眺,实在难以看见。
走到摊边,是个极小的吃食摊子,顶头一把油伞,中间一把挑担子,左右各是一张桌子,一只木火桶子。下了雨,最多就只够坐三两个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