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
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二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
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二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
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
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二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
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
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二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