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去看望了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夜间憔悴,淡了妆容,白了头发——希望她能再有一个孩子吧,聊寄相思。
谢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他的母亲梁夫人陪在旁边,夜不能寐。
谢璕的这个弟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常跟在他身后跑,向他请教些老师布置的诗词文章,韵律歌赋,偶尔也拉着他一同跑出府去,看些杂戏,买些话本。
若非是梁夫人,谢璟或许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但现在,谢璟手里也算沾上了半条人命。
“璟儿啊,这都是命,谢璕不死,咱娘俩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千错万错,错都在我,谢璕的鬼魂来索命,索我一人的就好了。求求他放过你,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谢璕站在床前,手贴上谢璟滚烫的额头,风寒事小,估计是受了惊吓才变成这样。回了竹步山,得央求竹咸帮忙来看看,这么烧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梁夫人趴在被褥上睡了过去——
“梁夫人,梁夫人……”
她听到有人呼唤她,声音听起来像谢璕,不由吓了一跳。可是谢璕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温和,梁夫人安下心来,正准备说些什么。
“你不用开口,听着就好。如果希望谢璟痊愈,需答应我两件事。一,从今往后,端正自己的品行,清净自重,与我母亲和气相处,专心侍奉父亲,宽和对待府里下人,不许鞭打杖击,苛责辱骂。二,事有曲直,言有是非,不能怠慢了谢璟的学业,悉心教导他志学向善,规言矩行,不可跟人争强斗狠,不可耽迷声色犬马。七日前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若有违过,因果自负。你能做到吗?”
梁夫人在梦里点头,谢璕转身就要走,谢璟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似乎有话要跟他说,谢璕头也没回,离开了这里。
七日前,父亲与母亲有事一同外出,府中下人跟着去了大半,他和谢璟以及梁夫人守家。
那日午后,他在园中湖边亭子里看书,湖中开了很多银莲花。
谢璟站在桥上,怀里抱着蹴鞠,璕哥哥总是在看书,都不怎么跟他玩。他母亲告诉他,只要他从这桥上跳下去,璕哥哥来救他了,就证明在璕哥哥心中,他比书本更重要。
谢璟看着桥下的湖水,眼一闭,闷起头就跳了。
谢璕听到动静,谢璟还在水里扑腾,救命都喊不出来。
谢璕也才刚学会游泳没多久,但情况危急,水已经没过了谢璟的头顶。谢璕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就自己脱了外袍跳进水里去救人。
“别乱动。”
从身后托举起谢璟,谢璕带着他往岸边游,距离有点远,但在体力耗尽前,应该能把谢璟安全带回岸上。
离岸还有二十多米,谢璕一只脚突然被什么缠住了,拉着他往水底拖。
一个男丁跳进湖里,从谢璕手中接过半昏迷的谢璟,推了谢璕一把,只带着谢璟回了岸上。
谢璕没去管那男丁,一个人存心不救你,你求他也没用。屏气弯腰潜进水里,谢璕想把缠住脚的水草解开,手指碰到脚腕上的东西——那不是水草,是一个人的手。
另外三人在水底围拢过来,抓住谢璕的手脚,将他困在水里……
一盆水都能淹死一个人,更何况是一整个湖?当你身在水中的时候,你能鲜明地感受到水的存在,可是它们不能依托你,而是裹挟着你,无孔不入,让你无处可逃,慢慢沉沦其中。
谢璕去找了那几个被梁夫人收买的男丁,让他们以后日行一善,洗清身上的孽债。
走出谢家门,沿着老城墙回竹步山,天上下雨了,人们奔跑着去躲雨。
谢璕一只鬼,在雨里走得不急不忙。一个女孩向他跑过来,被一块翘起的石板绊倒,摔在地上。谢璕伸出去扶她的手被穿空了,女孩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她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连雨都来不及躲一个。
谢璕的坟在竹步山边,旁边有田野,稍远些还有一个村落,所有的风景笼在烟雨里,谢璕路过他的坟往深山老林中走去。
竹咸是竹步山里的青蛇妖,十几年前修炼成了仙。前几日从外云游回来,在山口看见了处于恍惚混沌状态的谢璕,感叹了一句,“可惜了这一副金相玉质,仙家根骨。”
一条溪涧流出筼筜谷,汇入镜湖,镜湖边竹舍里,竹咸喝醉了酒,卧在竹榻上,颇有醉玉颓山之态。
昨日,竹咸劝他,头七就不必回去了。
“你会被他们慢慢遗忘的,因为你是一个短命到来不及被太多人记住的孩子。万一回去,看到你仇家,一时没忍住变成厉鬼,做了什么坏事,损了功德就不好了。”
“不会的。”
竹咸看着谢璕满身的风骨,“你就不怨他?”
竹叶和荷花的清香是不同的,如果荷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那么竹就是凛于风霜的孤傲。
“怨是活人的事,如今的我,只是一缕孤魂而已。”
兰摧玉折,璧破珪毁。也曾身居华屋,而今只能零落山丘。
拜托了竹咸帮谢璟治病的事,谢璕就打算回去。
“欸,等一下,”
竹咸这时才想起,“今早鬼差来了,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可以不必急着去转世投胎。竹步山也算钟灵毓秀,很适合你,你不如就待在这儿,人间总比鬼界有趣些。”
“可以,如果没其它事,我先回去了。”
“好,好,你回去休息吧。”
竹咸又醉过去了。
谢璕每天坐在自己坟头上,远远看着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种,秋收冬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