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瑶虽觉奇怪,但一想,杨淑婉定会告诉她打什么主意,因此除了惊讶,也不如何紧张。想着杨淑婉累了一夜,现下不知怎样好睡,此时去扰她清梦,实是不忍。又一个人急慌慌跑进来,气还没喘匀,便开口道:“公主恕罪!杨娘娘请您去凤宸宫一趟。”
宣瑶心里咯噔一下:“法容?”
宣清却似没站稳,看见极恐怖的事物一般,浑身抖如筛糠。宣瑶回头对他道:“冷了进屋待会儿,我去接娘回来。”
宣清似还有话,她已噔噔去的远了。
想着待会儿见了娘,可不能表露出和杨淑婉亲昵的模样,两个同床共枕的人,要装作互不相熟,不由得吭哧吭哧笑了。法容却先不进去,扯住了她,低声道:“娘娘身子不如看上去好,你……”
宣瑶面上一红,带着种被看穿的窘迫,轻咳一声,推门而入。
殿中只有杨淑婉一人,受惊的小鸟一般,从这头咯蹦到那头,又从那头咯蹦到这头。听到门响,她身子显然的往上抽了抽,真像要蹿过来,却又给粘竿粘着了,心里扑棱个不停,苦于无法自主。才别了一个时辰,宣瑶就耐不住了,扑得她倒退三步,又到处乱张:“我娘呢?我娘呢?”
就是座冰雕,身上也不见得比杨淑婉更冷。她去捉宣瑶的手,掌心潮腻腻的打着滑儿,总捉个空。宣瑶却已在寝殿里看见了杜婕妤,缩肩耷背的,睡得正熟。她有心捉弄一下,谁叫娘总是不许她昼眠!她将冰手照直插进杜婕妤后领,却被触手的温度吓了一跳。从正面看去,杜婕妤鸦睫微垂,唇珠饱满,似还在微微动弹。宣瑶推了推,那双嘴唇似是马上就要张开,怪她“没规矩”
,可是无论宣瑶怎么叫,她都像沉在一个美梦里,浑不知身外之事。宣瑶骇得尖叫一声,身子向后坐去,杜婕妤被她带得仰面一跌。宣瑶惊讶地发现,杜婕妤的眼皮微开一线。她还正自庆幸,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近前一看,那眼珠白多黑少,正定定看着她,像死鱼眼睛那般,不会睁闭。
她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口中发出的尖叫全不似自己的。杨淑婉怕她叫破了喉咙,爬上来蒙住她的嘴,手上却冰冰凉凉的,全是她滂沱眼泪。蓦地里虎口一痛,原来是被她咬住了。呼哧的喘气从牙缝里溢出,然后是切进骨头里的格格声,杨淑婉疼得快要晕去。一有神志,立刻又跪到宣瑶面前,抱紧她的双腿,取暖似的贴着不放。她姣好的面容全变了形,泪水糊满了眼眶,不能视物。
她趁宣瑶哭得累了,在她耳边可劲儿重复:“不是我!我一回来,便看见这样……法容也没看见!求你信我!求你信我……”
宣瑶像个听不懂话的赤子,大睁着迷茫泪眼,自己也不清楚在哭什么似的,仿佛从天地开辟的第一天,这有形万物都是由人的眼泪浇灌而成的。她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前有一面登闻鼓,民间有了冤屈,都可在此上诉。此刻一定是有人敲起来了,不然怎会有蓬蓬的鼓声,捶打着她的耳鼓,捶打的她心只剩那么一小块?
夜雨降下来了。虽是立了春,太阳一下去,凉意一下子就浃肌瀹髓,仿佛要将一春的暖意都收回去。整整三日,凤宸宫静得听不见人声,只有落花,在疾风中呻吟着,撞上窗棂。宣瑶白日昏睡,一到晚上,整个身子都烧成了火棍。杨淑婉一刻也合不了眼,浸透了井水的手巾,才搭上额头,立刻灼得滚烫。她只好将窖藏的冬冰缚在胸前,然后紧紧抱住她的四肢。冰水淌到肚腹,她总要起身,将晚饭的一点小米粥全呕在净桶里。
宣瑶有时也说胡话,说的最多是让阿清少淘点气,娘叫多少声了,还不来吃饭。还翻来覆去念着宣鄞的名字。每回杨淑婉觉得要念到自己了,她又忽然咬死了牙关,发疟子似的直流冷汗。
杨淑婉双颊迅速凹陷下去,到了出殡那天,延禧帝已快认不出她来了。她戴着半孝,固请以妃礼裣送杜宛娘。延禧帝虽觉杜婕妤暴毙得蹊跷,无奈动了杨淑婉,就是明火执仗跟杨家过不去,何况她哥哥现为丞相,位居官长,他还没有这个胆子。因此只判了个她治宫不严,禁足三月。
宣瑶拉着宣清的手,全身重孝,映着渺渺云天,淡淡春山,老远看去,像两只断了线的鹞子,一高一矮,在无边旷野里随风飘荡。曹德妃带头哭了几声,还洒了点眼泪在墓圹里。有跟杜宛娘不对付的,此刻也纷纷可怜起宣瑶、宣清来。苏美人走上前,从经师脚下捡了几个纸钱,塞进宣瑶手里。“你娘一生行善,佛祖保佑,投在观音菩萨座前,当一个散花天女!”
宣瑶五指平伸,小风卷来,那纸钱还是落到了圹穴里,似点点雪花飘落棺椁。一声“哭吊!”
大家都放声哭了起来。只不知内中有多少人是哭她们自己,死时还不定能进这南山皇陵。
宣清肝肠寸断时,还不忘拉姐姐衣角。宣瑶仍那么定定站着,眼圈红得滴血,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嘴唇抿成了一片钢锋。经幡烈烈、梵呗声声中,杨淑婉仿佛看见十殿阎罗悄然从地底爬出,正透过尘世看着她。她宁愿棺材里躺的是自己。
一月后,宣瑶成人了。
坊间说话人都讲究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这三年虽未特别有甚么事,宣瑶心里何曾片刻宁定?闲时节,常要跑回兴庆宫,在阶上一坐一个下午。墙头槐花开了,因无人捡拾,坠下的花瓣薄如蝉翼,一会儿就浸透了泥土颜色。她想起从前和阿清在这里打槐花,怀里装满了,跑去给娘做槐花饼。一路跑,一路掉得愈多。靠里那面墙还有个泥印子,是给阿清踏的。一晃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