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又一队人马从斜刺里闪出。他们是方才派出追捕太子的骑兵,由图里亚的向导领路,很快便抄近路赶上了陈近渊。太子年幼体弱,正围着篝火睡觉。陈近渊既居禁军统领,武艺自是出众,但双拳难敌四手,眼看气力不支,便抱着太子投入火中,两人尸身均毁,焦黑如炭,看不出人形。他们砍下了宣瑞的头,挑在刀尖上,举给阮钺看。众人听明原委,纷纷喧呼起来。他们此行的任务,可以说都已达到,只待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宣瑶的眼却一错不错地钉在那颗头上。从装饰,头发,到脸型,都是宣瑞无疑了。她只觉脚下每一步都是地狱,而她的身体,也在刀山铁树的切割下,碎裂成片。几头怕冷的骆驼,将头埋在腹部取暖。她只着单衣,披散长发,一步一步,向着无边的沙海走去,像走进亘古的长夜。
阮钺的目光和所有人一起,追随着她决绝的背影,盼着她再回头,看一看自己,问一问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不分开……
可是没有。她透过沙漠上空舒卷的夜云,看到自己游丝般隐现的命运,然后坚定地朝它走去。不知道方向,也无所谓结果。
永安十八年,时任勇毅侯、上柱国、太尉、平虏大将军、太子太保的阮钺,已经在西北镇守了十六年。永安帝在玉华台建极后,为嘉奖他的拥立之功,答应给他一切想要的封赏。他只说了一个愿望,就是成为大周的西北长城,永远替他看守这一块浸满鲜血的版图。于是皇上封他朔方太守,假黄旄节钺,抵御图鲁木每年秋季的进犯。
这一日,在庆功宴上,他喝多了酒,听说陶荏荐了个学生,来他幕下作掌书记。他与丞相不睦,已非一日,天下皆知,陶老狐貍怀的鬼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于是决心严惩一下,乱棍打出,任其被野地里的狼分食,以儆效尤。
不料才进帐内,就听到阮成德的笑声。他听了很久,才觉出不对,原来他话音顺畅,谈笑风生,哪里还有半分结巴的影子?他制止了军校的通报,独自走了进去。阮成德不知和那个人说了什么,引得他笑得直打颤。他无意间回头,眼中还残留着笑意,桃花眼微眯,像一盏蜜酿的琥珀酒。
那一刻,他忽然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的长安,站在莲花桥上。
满渠盛开的血莲,在翻腾的欲海中沉落……
他的劫难还远未结束。
(第三卷吴钩恨完)
一
上元胜日,长安四处扎着彩架鳌山,层层悬着明角宫灯,吸引都人观看。最上层是料丝玻璃灯,八角垂着同心方胜,胶片上绘的是列仙故事,取一个仙道在上的意思。中层为陶制的人俑灯,演的无外伏羲女娲、周公成王,据说是从汉画像砖拓的模子,也被木轮带着一升一降,手足如生。最下层看着不打眼,凑近了闻,燃得可都不是普通的油膏,而是掺了全福记的芸香,一盒单卖得五两银子呢。商家一来为揽客,二来为夸富,竟串和了糊灯的匠人,白贴了一百盒,挂在坊市巷口,向过往行人输送香气。如此一来,别的商户可都大显神通,不甘落后,有雇来高跷队的,踩着一丈高的细竹跷,穿云破雾似的,在树巅放一个西洋贩来的八音琴,也没见有人吹弹,就自个儿噔噔奏了起来,音色柔靡,比琵琶、弦索不同,倒和吉庆场子打成一片。
也有几个野孩子,呼朋引伴,甩一个麻雷子在路头,自个儿先捂着耳飞跑了。几文钱一个的东西,工艺粗疏,那引线十有九是点不着的。也有例外,过了半柱香,才猛不丁炸响,惊着了绣幰香车里的小姐,遗落下新打的水精八宝簪,倒给书院里逃学的秀才捡个正着。这就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了。京里人酒足饭饱,最爱听扯这种闲篇,天桥底下卖唱的,镇日也都在唱这些。
相比之下,天街要冷落许多,因住的都是达官贵人,甲第连天,怕一个不好,引起走水,烧坏了名工巧匠绘制的雕题玉柱,故而只在街口象征性地挂了两盏红灯。商号里整出的那些噱头,是一样也不许进内的。
虽则大人宝眷,规矩格外严密,在这一日也可放个小风。她们不像□□品属官的妻女,能乘油壁车上街,亲自感受节日气氛。若有临街的水阁,都可撤去夹板帘,供她们高居其上,隔着碧油栏杆,稍稍一窥尘世。这在底下的人,既看不清脸面,只有一片湖绉香纱,波纹如雾,就跟乘槎的张生相似,恍疑看见了织纱的天女。
这在她们可是很满足了,若说不足,也只是这般静坐干饮,有些无趣。都是不出大门的女子,那时新酒令,懂得有限,不一会就过完了一圈。便有要限字分韵作诗的,那捷才的自然对了胃口,佳篇迭出,铺锦列绣;腹少诗才的,可就干瞪了眼,不是错念了书上的成句,就是失粘失对、平头上尾,闹了个大红脸。还是曾御史家的二小姐机敏,支使梅香,从街上取了灯谜过来。击鼓传花,轮到的就在簪匣中随拈一条,若答不出来,可要罚一大觥。
先是金吾同知之女林卧凤,她从相貌到性情,无不酷肖乃父,肚里墨水也是不多,捏着红纸条,汗水可就沁出来了。细看她拈的那一张:“四角方方一片田,一块一块卖铜钱。”
可也确实古怪刁钻,众芳都托着粉腮瞎想。左首湘妃榻上的一名女子,忽将罗扇倒叩,食指一点曾二小姐:“啊呀!这可不是说的静姊姊?我们竟没猜出,这可都该罚的了!”
曾二小姐闺名静仪,柔肤细嫩,吹弹可破,水磨的豆腐一样,小时候嬷嬷就背地里唤她“豆腐娘娘”
。曾静仪闻言赤了脸,下一回由她击鼓,她把小金锤一敲,两下就停了。回头一瞧,正落在方才出头的女子手中,简直是肚里算好的。她把翠眉一扬:“这不是,都知道五姊姊才学好,老天爷有意相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