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着肚子,昨天写策对时,不慎滴墨展污了一块,现下肚里已两顿没盛饭。他正在抽笋长个的时候,却不及普通人家的孩子高,眼皮因憔悴,褶皱也更深了。阿嫦以前常带几个弟弟玩,虽说他们长大了多半瞧不起她的出身,但这份天性依然未改。当下吩咐晓莲多开一分饭来。
宣瑞吃了个餮饱,满嘴油光溜下了地。他捧起那两张画纸,对月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画得真好,我也想跟他学的,可他总也不让。”
阿嫦酒意给饭菜稍稍一压,似醒似梦间,一口饭喷了出来,眼也瞪得溜圆:“什……什……什么?”
宣瑞放下来,认真看着她道:“父皇一定很欢喜你。他画竹,画鸟,画山水,可从不给人画像的。”
阿嫦抓过了画,打开匣子,和太监送来的那张一对,脑子里“嗡”
的一声。
她对画技太也无知,这几张画分明出自一人之手。
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心里那点朦胧的感情有了着落,忧的是往后就要跟后宫所有人分享桓青。不知不觉间,又几杯闷酒灌下了肚。满地月光如银,早开的桂花散着幽香,清冽的如一根银针,挑刺着她混乱的头脑。
晓莲出来寻她:“何公公在外头等了夫人好久!”
她这才想起,原来又到了她侍寝的日子。宣瑞负着手,像个姿仪翩然的小大人:“我若留在这里,姑姑知道了,说不定会迁怒夫人。”
阿嫦顾不得拦挡,眼看着他出了月亮门,太阳穴一股一股地撞着,浑噩间就被塞上了轿。
走进熟悉的碧纱橱,她且不管堆在桌上花花绿绿的新鲜话本,大声喊着“桓青”
。一只灯蛾绕着纱笼打转,烛芯的光焰微微一晃,在墙上投下似水波纹。无人应答,她又大起了嗓门,嚷嚷得树梢上栖的鹁鸪都飞了起来。她像受了欺负似的,紫罗绫下的两片肩骨,振翅般颤了起来,双手捂脸,发出了呜呜哭声。绘着竹叶的屏风一动,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哭什么?”
阿嫦笑嘻嘻地放下手,却是一点泪痕也没有,反伸出手,要揽他脖子:“桓青!……”
看他一脸疲态,头上的冕帘遮着眼,青玉带钩锁不住宽大的龙袍,不知为何住了手。“陛下……”
建宁帝在她身旁坐下,阿嫦愣了半晌,红着脸起身:“我是不是该让座啊?”
教习嬷嬷的话突然闪现,她想起尊者在时,朝南的主位是坐不得的。
建宁帝失笑地摇摇头,随手翻起一本《玉搔头》,语气里难掩烦躁:“怎么,你不爱看吗?”
阿嫦别过脸,半晌,吞吞吐吐道:“你……你怎的骗我?”
建宁帝移开了眼,笑着将书拍在桌上,说出的一席话却无关:“这起文人尽会瞎诌,当皇帝的若真娶了个妓女,满朝的老头子怕不吵翻天了?”
他侧头看看,阿嫦瞪着水汪汪的眼,不能满意似的。顿了顿,缓缓开口:“你可知,书里把皇宫写得再夸张,也抵不过这里万分之一的险恶?”
阿嫦抱着臂,尖而小的鼻头朝天翘着,哼出一句:“我不怕!”
生怕建宁帝不信,还又找补了一句:“秦家出来的女子,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忽然“哎哟”
叫了一声,她捂着被他揪红的鼻子,刚要反击,就听他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你的性子,”
他闭了闭眼,“本不适合待在这里。”
他想起,以前有人贡来几朵巴山中的鬼兰,姊姊拨了十几个工匠侍弄,可离了依托而生的天然林木,很快就枯死了。
阿嫦却会错了意,摇晃着他两条手臂,硬要他看着自己:“怎么,你觉得我不够聪明吗?那可看错人啦!”
她并没夸嘴,连家里女学堂的塾师,都不得不承认她背东西最快。建宁帝苦笑道:“朕并非此意。只怕你太聪明了些,一眼望穿了不值得追求的事物,到时又怎么争得过人家?”
阿嫦似懂非懂,看着他眼里跳动着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地就那么问了:“你是怕了么?”
建宁帝浑身一颤,阿嫦发现,他和宣瑞一样,低头的样子尤其好看。半晌,他灌了口冷茶,凉意透进心里:“我怕,如果我保护不好你,到头来你会恨我。”
阿嫦掰开他攥成拳头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郑重道:“不会的。”
他闻言抬头,她的脸莹白皓洁,像最好的一种桃花纸,弯弯的蚕眉是两条墨溪,漆黑的瞳仁是两眼墨泉。许多笔记里都写道,一个最好的画师画了一幅绝世的美人图,每日每时对着画心心念念地叫,叫上几千百声,美人就会从墙上走下来。其实,她已千百次入了他的画。
名香爇得只剩半截,始觉夜真的长了。燃过了的香线簌簌断落,在铜盘里磕成寒灰。阿嫦心尖一抖,贴身罗衣已汗透了,没话找话说:“你既是皇上,怎么又会在街上拉琴来着?”
建宁帝但笑不语,面容好像在问:“你想说的真是这个?”
阿嫦红了脸,胡乱摆着手:“这天下都是你的,你爱去哪拉琴,谁管得着……”
“五哥技痒,无人搭伴,我不过陪他过过歌瘾罢了。”
阿嫦“哦,哦”
应着,点了点头,眼尾秀媚地一斜,想看他是不是还在看自己。忽然身子一轻,建宁帝已打横抱起了她,朝那红幕低垂的纱帐里走去。她被那双清癯的手硌得生疼,心中却觉得很幸福,紧闭上眼,勾住了他的脖子。那半幅蓝紫色的湘裙流泻在地,层层褶褶,粼粼漾出一池春水。
六
本来还掐得热闹的后宫人众,很快发现,她们已经失去了争宠的必要。因为一合计,这些日子里,皇上没召见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下可好了,不共戴天的宿敌都同仇敌忾起来,姐姐拉着妹妹,气势汹汹地围住何公公,一人一声,他快淹死在群芳珠唾里。七荤八素中,他只好拼命推脱:“皇上近些日子信了佛,正在打坐闭关!娘娘们若是逼得紧了,仔细皇上他老人家也像梁武帝那般,舍身出家啦!”
许是后一句唬住了她们,顷刻间莺燕四散。大家一看,连喜公公处都问不出名堂,无计可施,纷纷在夜深时咬碎了啼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