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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第1页)

那个时候,他做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梦里他一忽儿成了先帝留在民间的遗腹子,一忽儿又成了富连州郡的巨商大贾。有一天他站在她面前,送她一件人世所无的嫁衣,聘礼多得十里长街也装不下。到那时,欺负他、瞧不起他的世人,都只能站在一边呆瞧。他像西域传说中捡到了神灯的穷裁缝,一夜之间成了号令四海的王子……

后来,这些梦渐渐远去,变成了戎伍之间无聊的一种消遣。无数次从炮石木矢中幸免于难,让她在他心中成了信仰般的存在。

现在,他抱着她的肉身,小心得像怕打碎一个梦。

他的手臂颤抖着,咕哝半天,才嗫嚅道:“我送给你的……嫁衣……”

她蓦地睁大眼,那双大理石一样的黑眸,几乎在消瘦的脸上占了一半。她像发现了捕兽夹中的猎物,露出了残忍的笑意。笑声渐高,险些背过气去:“原来是你……哈哈,我告诉你,我烧了!烧了!什么都没剩下!哈哈,哈哈……”

明知她有意激怒自己,以求速死,阮钺的眉头还是蹙了起来,那里面有失望,愤怒,羞耻,还有心碎的绝望……他一副虎躯缩成了核桃那么大,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不及半人高的孩子,被一群喊着“杂种”

的毛头小子扔砖头。他忽然埋下头,胡乱亲吻着她的面颊,腰间却狠狠挨了一箭。原来她白衣里藏着一套机括,能在紧急时发射弩箭,攻敌于不防。这点疼痛多少叫他冷静了一些,他苦笑着拔下箭头,一看伤口没有变黑,松开眉头:“我不碰你便是了。我们来做笔公平的交易,如何?”

她仍不放松警惕,两只眼像受惊的小动物,惊疑不定地瞧着他。看她至少不再拼命,他这才慢慢拉开距离,又要时刻防备她挥刀自尽:“你想活命,不若跟了我,我……我还未娶妻。我们可以逃到图鲁木,或者再远一点,大食,新罗,大宛,月氏,于阗。你我两人,生儿育女,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她一声冷笑截断:“痴心妄想!”

克制许久的欲望,以一种寻求毁灭的方式,从他的下腹升腾起来。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割下那绝美的头颅,永恒地占有她的吻。

这一切在瞬间就被平抑下去,他深吸了几口,问:“敢问为何?”

她分明畏惧他的暴虐,身体一直缩到了床脚,却还是不放弃嘴硬,挑选最能激怒他的字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阮钺苦笑了一下,忽然狠狠掰过她的肩膀,对着那双惊惶的眼,大吼道:“我是乱臣贼子?你该看看,大周日后的史官笔下,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你还觉得你的血天生高贵?”

宣瑶轻蔑地扭过了头,像面对着一头发怒的公牛。她还从袖中取出丝帕,轻轻沾拭溅到脸上的口沫,擦完了,一脸憎嫌地扔在地上。

蓦地,门外响起了剥啄声,她的手被握住了,阮钺双眼血红,像要被燃烧殆尽的人,绝望地嘶喊道:“快!来不及了,跟我走罢,我以人头作保,护你一世平安无虞……”

几个满身鲜血的周兵冲了进来,看到宣瑶,均是两眼放光,提起砍刀,要将她生擒邀功,只是碍于主帅威严,不敢近前。那个被派来监军的李永贞,也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两人紧贴的这副场面,啧啧道:“陛下临行前,特嘱我关照阮大帅的举动。凭大帅的忠心,定不会做有悖皇命的事。昔日纣王自焚于鹿台,武王将妲己斩首,悬于白旗,永绝后患,这个道理,大帅该最明白。我等恭候在外便是。”

听到这话,那几个士兵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兵员,却将整座房间前后左右包围了起来。几十双眼睛,透过窗户,窥视着这诡异的一幕,静候这场情孽的终局。

宣瑶的眼睛却没有临死前的恐惧,确信阮钺不敢侮辱自己,甚至主动贴近了他,像一步步逼近的杀手,用她迷媚的笑,猎取他永世的不宁。催他动手一般,她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玉石般的肌肤,刺伤了他的眼。不涂丹脂,她的唇角泛着靡丽的鲜红,像一块形状纤巧的红宝石,引诱着人用鲜血供养。

忽然,他倾身抱住了她,在身体相接的一霎,他手上的刀已快如闪电般地出手了。

触目的血,在她的白衣上慢慢洇开,渐渐浸透了那袭薄衫。她像刚从染料池里爬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最华丽的嫁衣。

她眼中是全然的懵然,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颤声道:“为什么……”

他死死按住小腹,鲨鱼皮鞘落在身畔,短刀的刀刃已全然入体,只剩一截短短的刀柄。他浑身黑光重铠,鲜血被皂缣吸了进去,看不出受伤,但疼痛可想而知。他抬起小臂,在半空推了她一下,低声道:“快走……”

宣瑶大睁着眼,从床上爬下,走了两步,踉跄摔倒。她不知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怖,这个陌生人眼里有她不懂的东西。不,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认。那是她心里攫取再多权势,也填不满的一个无底黑洞。

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摇摇晃晃,像一个掉了魂的人,喘着气,手搭上门框。她已经看见,自己被多少支弩箭对准了。脚下虚软,几乎跌倒。这时,他的声音威严有力,从背后传来,传得很远:“此人已受致命伤,将不久于世。任其渴死于沙漠,以明天不容奸,体吾皇好生之德。”

初时,那些弓箭手还不愿轻易放弃到手的猎物。阮钺又重复了几遍,他们才放下箭匣,怨恨地盯着她。他们都有父母亲人死于燕朝虐政,即便不是直接丧命于她手,也是被虎狼之吏脧削而死,因此都对她怀着刻骨仇恨。但一则缚于主帅之命,二则畏她平日积威,竟然真的散开一个圆形。李永贞虽是奉命监视,见她此景,受伤必重,命在旦夕,显非虚话。他是读书人,深信阴人的血不祥,也不想近身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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