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骑马和会骑马还是有差的。”
孟汀在他身后喊,“缰绳抓紧了,夹着马肚子!”
“侯爷,少好为人师!”
李鉴回头剜了孟汀一眼,回敬的声音不大,很快便被古原上混着草腥的风吹散了。两侧的山川原野向后奔涌,他鬓边原本粘湿的散发纷飞,氅衣袍袖中盛满了关中的尘土。
从江陵来长安,一路上未曾这样驰骋过。只因笃定捱过踯躅后,他必有如此机会。
长驱古原,直追奔飙。
眼前山川之外,落日将整片天空浸透为血红,金赤驳色。那白马载着他不断朝那幅瑰丽无匹的卷轴冲撞而去,鸾铃马蹄响作一声。
直到枯山开怀拥来,李鉴用力勒马,听闻嘶鸣贯耳,那心便与白马的前蹄一并落地,驻于万古落霞影中。
一身病骨,此时轻。
孟汀缓马步跟上来。李鉴侧过脸,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矜骄,仿佛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儿在向人讨奖赏。他不揪马的鬃毛了,伸手指点道:“古人道‘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后又言‘长安在日边’,似有相悖。观火兄作何解啊?”
孟汀被他这一声“观火兄”
喊得愣神,匡正君王的话却再没有出口。
仿佛本该如此一般,他抬手越过青白间的沟壑,替李鉴拉平了大氅:“长安么,往前走便是了。”
“我不乐意。我偏不走!”
“随你走不走。”
孟汀扬眉道,“反正于我而言,身侧即是长安。”
李鉴瞥孟汀一眼,竟难得地没了气势,说了句:“胡言乱语。”
他忽觉孟汀这片刻的声色张扬颇为陌生,自顾自地扯着缰绳,竟花了许久,才将面前人与四年前上元夕一同夜奔之人重合于一处。世人言千帆过尽难天真,或许是沉疴与重负能在年岁里结成壳,为凡人骗来金刚不坏之身。
兴许一霎雨确实能侵碎泥塑的神像,露出丰满的血肉来。
二人朝川前望去,落日熔金,垂落于平野。暮云收尽流光,明明灭灭。
夕阳无限好。
他们勒马并肩,望着最后一抹余晖散入青黛色的长空,被长山遮断。
鸿毛第十五
何昶被刑部提走时,人还是发懵的。
前一日他照例去拜见钱穆,钱太傅以身体抱恙为由并未见他。这是何昶听闻“那一位”
要他办事之后,发生的第二件咄咄怪事。
现在有第三件了。
他被扔进了刑狱,那间牢房显然被特意打扫过,但不妨碍地上的薄尘将他呛得直不起身。他的鬓发全散了,浅绛的常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这还只是他被一路押进刑部督官司、未受任何刑讯的结果。
待狱卒走远了,何昶抓着铁栏爬起来,摸索了一阵,终于在衣兜里找着了火折子。他颤着腕子将火打着了,举着火折子四处一挥,只见另一侧的柴薪旁边赫然坐着个人。
他额前沁出一层汗,跪着往前挪了几寸,照清了那人的面孔。那是个年轻人,面孔很干净。瞧见对方的胸口仍在起伏,他松了口气,却见那年轻人蓦地睁开眼。
何昶手中的火折子啪地落地。他定了定神,拱手作揖,低声道:“打搅了。”
“无妨。”
是个女子的声音。
何昶提心吊胆地和衣坐稳了。虽未入春,这牢狱里却还算暖和,他仔细一看,便见一盆炭火烤在对面那女子不远处。他在暖意中喘匀一口气,开始忧心自己的不幸家门。
听那督官司使说,他被安了个越级领俸的罪名,往大里说就是犯赃,当死。
而他平生谨小慎微,确实未做过此事。
然而世道如此,大豫律法虽严密,却并非为护小民性命而立。只要某位贵胄用手指轻轻一推,纵他三品五品,也不得不死。
他自己倒不要紧,反正朝为田舍郎,扛得住摔打。只是妻子乃太原王氏出身,是已故鸿胪寺卿的千金,自小未受什么波折。若妻子因他受了牵连,被投入永巷掖庭,他可是无颜面于泉下见那忘年交了。
何昶长叹一声,环顾四周,见无徒隶来往,便从袖中摸出一卷黄麻纸,将食指咬破了,伏在墙头写字。他先疾书“钱公救我”
四个大字,犹豫片刻,又咬牙写道:“圣人之事,万死不辞!”
收笔剎那,身后铁门吱呀一响,身后的灯光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何昶僵直着回头,指尖一滴血洇在纸面上。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白皙纤瘦,却带着习武之人的骨力。何昶借着灯火,瞧见那明暗莫测的美人面与此人眉间朱砂,灵台顿时清明,抓着人的衣摆便跪倒在地。
“参议何必多礼。”
李鉴垂眸看着何昶起伏的脊背,将他手里攥着的纸片抽出来,看罢后一笑,将其收入腰间锦囊中。
将身后狱卒遣走后,李鉴独自提了一盏灯,在何昶面前席地坐下。他今日高束发髻,眉间落血,作一身银朱圆领窄袖袍的武官打扮,同这刑狱格格不入。
见何昶不肯抬脸,他拿出金吾禁军的牌符,放到何昶额前,以指节轻敲几下:“请参议莫要折煞后进,我今日是以金吾禁军之名前来,奉命取保放人。”
何昶缓缓松开手,直起腰身。他冷静下来,向李鉴拱手道:“下官失仪了。”
“明日隅中前,长安人人将道是雍昌侯将你何平明保释。”
李鉴抬手取来食盒,提出壶酒,为何昶斟满一杯,“但今夜我不带你走。明日日中,刑部自会来放人,若何参议记得方才于纸上所书的肺腑之言,还请径直往退园,不必有拜帖,报名号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