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来时,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我等你很久了,请坐。”
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铮然一声巨响:“那天,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
琴弦洁白,像是冰冻的月牙,锋利寒凉,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
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你在控制我!”
那时在章台,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
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更没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来就想做的’,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
“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不是吗?”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脊背微微发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
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杀游睿,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杜清昼的脸色惨白,仿佛对方的话,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换了个农人的身份,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万国客商往来,胡姬捧着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肆豪饮,他们挑选名马,他们呼朋引伴,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
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努力挺直脊背,昂起头颅,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在无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你的老师张九龄,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
杜清昼浑身一震,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你想过吗?”
为何会有如此巧合?
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手背灼热滚烫,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也如沸水滚烫。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杜清昼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被朝廷贬官到岭南,见到他的第一面,视线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缕震惊的专注,仿佛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张脸都红了,又有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形就像春风裁剪而成,温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尘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