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想起舅妈教过自己泡茶的规矩。
温具、置茶、冲泡、奉茶,四步缺一不可,前三项讲究颇多,不同的茶叶,选用的瓷器、水温、冲泡时间皆大不相同,莫说顾双了,就连崔兴家的也做不到了若指掌。
既然眼下李妈妈只让她倒茶,单论这一项,顾双还是胸有成竹的。
只见她右手执壶,左手轻托壶底的圈口,壶嘴灵巧地下倾上提三次,正是俗话里的“凤凰三点头”
之法,不仅好看,还可令茶叶翻动,使茶汤色味均匀,也便于控制水量,避免遗洒。奉茶时则要手指并拢,一手托着杯底,一手端杯,指尖朝向客人,留出余地方便对方接杯,微微躬身,做出恭顺邀请之态。
春云是见过世面的,知道顾双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懈可击,不像才学了两个月规矩的孩子,倒是极有慧根,于是很满意地接过了,借着饮茶的动作观察李妈妈的神色,却见她只是点点头,而那个立在一旁的小丫头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疏忽,愈手足无措了。
像是不服气一般,那个小丫头又拿起一个杯子,仿照顾双的样子重新斟了一杯奉到李妈妈面前,这回竟出乎意料的好,不比顾双差太多。
春云见了也没说什么,撂下杯子福身告辞了,出门时迎面碰上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倒比第一个来的白净齐整,一双明眸泛着水气,很是动人,再过个两三年兴许是哪位爷心尖上的得意人,只可惜迟到了。
在宅门里伺候,要的就是诚心,连准时都做不到,显然是心不诚,必定要从粗使丫鬟做起了,风吹日晒上年,美西施也折腾成丑无盐。有趣的倒是那个黑瘦的小姑娘,虽然起步低,但胜在聪明伶俐,做起事来竟瞧一眼就会,全看李妈妈怎么定夺了。
顾双本以为李妈妈会让新来的小姑娘也斟一杯茶,没想到只是问过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小丫,今年十四,李妈妈就起身道“你们都是有运气的,如今赶在年下事多缺人手,府里腾出三个缺,放在以前以后都是绝没有的事情。一个是在灶上帮厨,一个是在园子里洒扫,还有一个是到咱们三老爷院里,跟着苏姨娘贴身伺候,能分到哪儿全看你们的造化和本事。一会儿三太太要当面见见你们,我先过去回禀一声,你们收拾好了等我回来便是。”
想到能见着高不可攀的太太,两个小丫头禁不住喜形于色,等李妈妈走后再也忍不住地跳着脚拍起手来,随即推搡着凑在墙上的小铜镜前,蘸着茶水抹平自己的额前的乱。
顾双没什么好兴奋的,一来她不觉着那些太太奶奶比自己多出什么,二来她想着一会儿见三太太,总不会是人家纡尊降贵跑到厨房,必定是李妈妈带她们仨到正房那边去。
既然再不回来了,就应该把这里收拾好,而不是光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又不是选通房,靠的是手脚麻利而非姿色高低。
她看着两个女孩子兴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次提气都没好意思开口叫她们一起干活。
算了,她们还是孩子,顾双干脆自己收拾起来。就在那两人叽叽喳喳的时候,顾双已经向厨房要了清水,不声不响把茶具洗刷干净,回来铺床时却现那两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就你积极”
那个黑瘦的、名叫小翠的女孩子上前一步,叉着腰说道,“是不是仗着有人保举,就觉得肯定能挑到好差事”
顾双心说我要是仗着有人保举,又何必动手做事李妈妈也是的,一见面就把我的老底儿揭了。可再一想,自己是装在小孩身体里的大人,对面两个却是货真价实的小娃娃,也就释然了,笑道“反正李妈妈不在,你们铺床,等李妈妈问起时,不就是咱们三个一起做的吗”
小丫听后松了口气,道“那好吧。”
说着就要动手,却被小翠拦住了。
“凭什么听她安排,还没分差事呢,就拿起姐姐的款儿指使起人来了”
小丫有些难堪,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喃喃道“哪里是指使咱们,咱们做点儿也是应该的。”
小翠冷哼一声道“装好人谁不会,骗的就是你这种傻子,你听了她的话,待会儿到了三太太面前,人家可不会提你的名字,只说是自己起的头,带着你做事,合该是上等丫鬟的资质,明里暗里骂咱们没眼力见呢要我说,咱们两个联手,和李妈妈说这些事都是咱们做的,不叫她得逞。”
见小丫有些犹疑,小翠又恐吓道“别说不敢,来迟的可是你,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把她挤下去,扫花园的一准是你,到时候风吹日晒雨淋的,成了没人要的丑八怪可别怨我”
她想着,把顾双挤下去,小丫迟到了,三等丫鬟的位子一准落在自己手里。
小丫显然不想变成丑八怪,虽不奢望能在三老爷院里做事,却还想争争帮厨的位置。她瘪瘪嘴,很抱歉地看了顾双一眼,默默整理起床铺。
顾双也没气急败坏,方才厨房里那么多准备早膳的人,都看见是自己端着茶具,真要掰扯起来,都是她的证人。小翠果然还是小孩子,考虑不周。
这回是吃一堑,往后长一智,顾双提醒自己,她不再是什么现代的成年人,就是古代宅门里最底层的小丫鬟,与人打交道时,就必须遵从这个时代的法则,不能一厢情愿地沉浸在温情脉脉的幻觉里。
就在这时,李妈妈回来了,小丫正在抚平褥子上最后一道褶子,起身讪讪一笑。
李妈妈巡视了一圈,看见被洗涮过的茶具和整齐地床铺,并没说什么,只是叫她们跟着出来,临出门时小翠还故意背着李妈妈挤了顾双一下,顾双默默退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