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严衍说她,虚伪做作?
严衍坦然自若地望着她,仿佛等着她长篇大论的反驳。
春花怔怔与他对视,恍惚中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大概就是那种,无论做什么,良心都不会有亏欠的架势。在他心目中,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无需权衡,无需周全。若有然诺,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刀山火海,也会一心向前。不像自己,可以找到千百种借口来推搪责任,权衡利害。
就好像那日在鸳鸯湖上,巨兽口中,官府衙差与亲眷好友都无能为力,万贯家财也是毫无用处,只有严衍义无反顾,舍命救她。
她却丝毫没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觉,只因明白他心中毫无邪念贪图,若遇险的是任何一人,他都会拼却性命来救。
自春花十二岁掌管长孙家以来,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费心周全讨好,顺事婉陈,权衡利弊。如严衍这般的坦然,她确实没有。
也确实羡慕。
胸中有隐痛微微挣起,春花不觉间滴下泪来。
春花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湿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态,慌忙背过身去。
她以为自己修炼得够了,不料还是留着些小女儿的忸怩情态。实在丢脸。严衍着实愣住。这位春花老板,长袖善舞,脸皮厚过城墙,竟然被他轻飘飘两句话给气哭了?他一时拿捏不准,她的眼泪是真情所致,还是又一手操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飞快擦去泪珠,平抑偶然泄露的女儿情态,这才转过身来,沉声道:
“严先生,我与世子之间的事,是私事,你不该过问,更不该无端质疑,置我于难堪。”
她抿了抿唇,“让严先生配合扯谎,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不为例。但今日我失态之事,还请严先生不要对外人言。”
“东家是指在暖阁中生的事?”
她摇摇头,有些鄙夷地盯着指尖泪珠。
“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证明自己不是个会掉眼泪的女子。”
春花偏着头,眼眸还微红,神情已回复了惯常的轻快。见他沉默,追问道:“你不肯?”
严衍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打认识她开始,就不断地被她要求谨守秘密。
“严某承诺,绝不告诉别人春花老板方才哭过。”
香药局的熊掌柜气喘吁吁地穿过枫林,高声唤:“东家,香药均已备好,单等你开局了!”
春花应了一声:“严先生不去前头品评香药?”
“香药之事,严某不懂,就不妄作评论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严先生自便吧。”
话毕,负手沿着小径悠悠踱走。
严衍在枫树下站了一会儿,慢慢锁起眉。
情爱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吴王世子与长孙春花的那点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访查探的重点。世间女子为情矫饰虚言太多,她的行为与常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奸恶之举。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按捺不住,对她出言讥讽呢?
就好像认识她以来,一直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戳破她左右有局,进退合宜的虚伪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无非是一个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这用心,有些阴暗得令人心惊。
严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师从断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规与门规都森严刻板,自问向来持身端正,按行自抑,万事明澈于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扰。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惯常功课,然而今日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园的回廊九曲十八弯,偏有一弯格外隐蔽,仆婢们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视线的死角。春花拖着步子往前庭走,路过此处,分明听见有人在里头轻轻叹气。
她已经走过了,想了想,负着手,踮着脚尖又走回来,毫不羞耻地听起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