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冷,她不保暖的衣裳让她除了发抖没什么气力想其他的;二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包围着,她的精神一直在被折磨。
再那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那些东西吓死。
她是在那个时候,遇见师父的。
那人大约二十年岁,见小乞儿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目视前方,却对他随手抛在碗里的铜板视而不见,于是又刻意弯腰,与洛施的视线齐平。
洛施盯着那煞白脸色鬼魂的视线被他阻截,因而被迫迎上他的笑眼。
他穿着一身大红色束腰直裰,拢着暖和的氅袄,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里轻摇着扇面,叫冻得不想说话的洛施都打起精神,嫌弃的瞥了好几眼,然而那人却愣愣的顿住动作,扇面恰好停在洛施的发丝之上,笔墨描绘的青山秀水与女孩的三千青丝交织成一副崭新的水墨画。
小小的洛施向后躲了躲,眼中的殷红化为乌有。
而后,男人郑重其事的将竹骨扇收了起来,伸出手指,似是要抚摸她的脸,但顿了顿,察觉到洛施的防备,他改为潇洒的拍了一下洛施的头。
洛施只当遇上一个怪人,收拾包袱(只有一个小碗)撒腿就想跑,她头顶上这时传来一道声音:“姑娘,你见到过鬼吗?”
克制住情绪的男人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那时终于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那双眼睛,让她看见的,是留恋人间的怨鬼。
她也知晓,自己的这双眼睛,让她饱受非凡事物的折磨;同样也是会在看见鬼时,瞳孔骤然变幻成红色颜彩的双眼,让师父看中了她,成为“他命定的徒弟。”
钱卫沉默着听完,洛施虽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讲到这些,他却能从她不同于以往时刻的语气中听出别的意味。
不过,他挑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那时为什么是个乞儿?”
“父母双亡,孑然一身。”
洛施像是在谈论再平常不过的问题,甚至轻笑了一声,“但我想活下去。”
“我试过去偷,可我的手脚不麻利,常常遭到毒打。”
洛施怪叫道:“我还想过去抢,不过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一个小孩是抢不到什么东西的。”
其实远不止如此,只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早记不得了。
怎么可能会像说的这么轻松?
原来与她初见那日,她说的不全都是谎话。
钱卫在这样轻松的陈述当中,内心没来由的感到沉重,但洛施不是一个全盘接受同情的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如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你知道吗?他当时抓着我不让我跑,还一个劲儿的说我们的师徒缘分是上苍注定的,我那时想:‘上苍注定的缘分怎么只管告诉你不告诉我?’,和他玩躲猫猫斗了好几日。”
只是太冷了,那时的她又饿又累。拜他为师,是她能为自己择出的一条不算太差的出路。
而她原先想着,先偷闲耍滑的抵过那一阵,便偷偷下山,只要她能知道自己的眼睛究竟有何异处,那些什么引鬼、什么责任,与她有甚关系?于她一个半大孩子有何关联?
“后来,我还是不想练功,跟他斗智斗勇,可师父看起来整日都在笑,很好相处,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跟炸毛的猫一样浑身都竖起刺来,我用出什么偷懒的把戏都能被他揪出来……我听见你笑了。”
洛施想了想,“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最顽固的,跟你一样,又不太一样。”
钱卫这才收敛了心神,连取笑洛施的表情都尽数舍去,装作好奇:“哪里不一样?”
“他比你更聪明,更冥顽不灵。”
洛施耸肩道。
钱卫哑然,高高提起的心又轻轻落下。
“听你的语气,你的师父对你还是很好的。”
好?什么叫做好?
洛施承认,师父对她有恩,她做不出恩将仇报的那种事,却也不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她尝遍百草被喂养出特殊的血质、违背自己的意愿被带着练武练功、承接收鬼的责任成为维护人鬼两界的阴差。
这是她为求温饱和生存所付出的代价,那些日子的挣扎和痛苦,也是师父带给她的。
洛施的声音轻了下来,忽然道:“我方才骗了你,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是在逃难当中,被遗弃的孩子。”
“我的爹娘死了,也可能没死,总归,他们是不要我了。”
洛施舒了一口气,“至于那老倌儿……我先前觉得我师父只是在利用我。”
他们走得慢了,前方已经没了零星和莲香的身影,洞中一片黑暗,两人的身子时不时撞在一起,洛施絮絮叨叨的声音却从未停过。
“他时常望着我的眼睛出神。我后来想,他当时想上手摸的,应不是我的脸,其实是我发红的眼睛。”
这么多年,洛施还是没想明白,她的眼睛除了能看见鬼,还有什么不同。她摸着下巴,“若他是皇帝老儿,那我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就是绝对的免死金牌。”
一旦打开话匣子,藏在心里多年的情绪似乎就如汹涌的波涛,以一种的云奔潮涌的水势滚滚而去。尤其是在这般幽暗和安静的环境中。
可后半段话怎能轻易的脱口而出?钱卫尤为在意这一点,老顽固似的道了一句“噤声”
,洛施微愣,接着给了他一个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的一个白眼。
洛施继续道:“他对我严苛的训练,仿佛就是想将我变成他心中最优秀的赶鬼阴差,填补他心中的执念。”
钱卫恢复了之前话家常的语调,“那你如今呢?还是对他心生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