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喝得太高兴的老板晃晃悠悠,一脚踩空,掉下塞纳河,尸体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浮肿得腐烂了。
不过,格雷诺耶并不关心这种事。他不关心任何同自己无关的人,就像那些人也从来不会关心他一样。
“我可以给你写一千个香水分子式,换一张学徒的出师证书。”
当他在巴尔迪尼的香水制作室里熟练地将如今巴黎最流行的香水复制完毕时,他对目瞪口呆的巴尔迪尼开出如此条件。
他不在乎巴尔迪尼的眼睛里闪过多少奸诈的算计。
他只想要从皮革厂的严厉管制里解放出来,他不需要向巴尔迪尼学习如何制作香水——当他在那张逼仄肮脏的小床上醒来,炭疽的死亡阴影离他远去,他的脑子渐渐变得无比清醒,仿佛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美梦,而梦中的记忆都清晰地留存在脑海之中,成了本身记忆的一部分。
这场美梦里有他的过去,还有现在和未来,但那些未来是那样光明,因此显得尤其不真实。
他在梦里学会了所有保存气味和制造香水的方法,包括人体的香味——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气味的秘密。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此道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向在梦里的格拉斯那样,用一滴香水征服万人。
可是格雷诺耶不想要这样,他仅仅只想向巴尔迪尼要一张满师证书而已。
因为有了这张证书,他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地方,自由地去寻找——梦里的那个女孩。
在梦里,梦里那些温暖而光明的未来,都是从他认识那个女孩开始。
格雷诺耶很想很想找到她。
当他为巴尔迪尼写香水分子式并亲自制作香水的时候,他会搬一张椅子站在高高的窗口,踮起脚看屋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交易桥下会不会有人突然爬上来,然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碧绿色眼睛,对着他灿烂地微笑。
此时的格雷诺耶还是一个亟待发育的瘦弱少年,但是他记得很清楚,梦里的那个女孩在巴黎流浪,她住在交易桥下,她比自己还要小几岁,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有气味。要找她,他只能靠眼睛。
所以当巴尔迪尼午睡的时候,或者晚上就寝之后,格雷诺耶会偷跑出香水店,在巴黎的每一个地方,一寸一寸土地搜。他会将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分给圣婴公墓的流浪儿,用这个做交易,托他们去找一个叫“阿黛尔”
的女孩。
流浪儿们很讲义气,帮他找到过三个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儿,第一次被通知的时候,格雷诺耶很激动,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可是当流浪儿第二天领着他去看时,只远远望了一眼那个女孩的背影,格雷诺耶就知道不是她。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这样。
他翻遍整个巴黎,也没有找到她。
格雷诺耶还曾经尝试着去找一个叫艾瑞克的人,但是他发现,现在的巴黎根本没有人民歌剧院……
或许真的只是做梦呢?格雷诺耶失望又不甘地想。这种时候他常常坐在岸边,夜晚咸腥的海风拂过他单薄的衣衫,格雷诺耶双腿抱膝蜷缩着,抬头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他喜欢海的气味,从小就喜欢,而梦中对大海的记忆是那样清晰生动,令他确信自己一定去过那样多的地方。
格雷诺耶在巴黎耐心等待着女孩。他希望某一天自己埋头匆匆从交易桥上走过的时候,有个清脆的童音会叫住他,用笃定的声音告诉他:“用蒸馏法没法提取死猫、玻璃和铁锈的气味啊!”
可是格雷诺耶等了三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声音。
那就去找她吧。格雷诺耶想着,去巴尔迪尼那里要来了早就应该给他的满师证书,对于巴尔迪尼要求他不许回巴黎的事情,格雷诺耶毫不在乎,这不是因为他知道巴尔迪尼即将死于一场意外,而是因为他对让自己的香水闻名世界并不感兴趣。
在梦里,他已经做到了那样的事,因为她为此感到高兴,所以他也高兴。可是现在的格雷诺耶却并不觉得那样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欢喜。
所以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出了巴黎城,他漫无目的地走。虽然格雷诺耶不喜欢人,他也永远是人群里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个。但这一次他不再躲避任何村庄,凡是有人烟的地方,他都要去看一看、嗅一嗅,哪怕只是极其轻微的属于她的气味,他也记得清楚,能够非常快速地从众多人群里捕捉。
他记得她在发育的每一个阶段的气味,清晰无比。
他走了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久,吹拂的山风使他的皮肤粗糙干裂,脚底磨起的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骄阳烈日令他干裂的皮肤愈加粗糙,胡须日复一日地占领下巴和两腮,破烂得如同挂在身上的碎布的衣服无法蔽体。
寻找令时光变得如此艰难而漫长。
然后,有一天,格雷诺耶突然对感到绝望,他对这个女孩是否存在产生怀疑,更加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
或许曾经那是一场梦,或许现在就是一场梦,谁能为格雷诺耶证明这一切的真实或虚假呢?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只有自己,唯一的、随时可能会消失的自己,那么谁又能告诉格雷诺耶什么是存在,什么是虚幻呢?
当格雷诺耶感到绝望的时候,窥伺已久的疾病很快趁虚而入,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辛苦跋涉使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他病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就像那一次炭疽病一样,没有人理会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