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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魇(第2页)

他要做什么?是为了保全我的声誉而要欺骗曹操等一众远在许都的人吗?

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我承认,那时为眼前这个男人,曾有过虚假的感动。

可是不,他夏侯尚沉稳理智,与我交情一般,绝不会是为了我的声誉。

他一定别有用心。

他是玩弄权术而在青史留名的爪牙夏侯伯仁。

他和曹真都是跟曹丕玩到大的密友,他更是丕党腹心。

他本质上比曹丕还要恐怖。

他夏侯尚究竟为了什么要杀绝刘兵以灭口啊!!??

时隔数十日再见亲故,我既欢喜又悚惧,喜极!悲极!怕极!气急攻心,无力支起羸躯,再次陷入选择性失忆的迷雾深渊和精神失常的梦魇里。

…………

倚靠在幻想中的爱人膝上,啜泣着沉睡。一朵冬日的霜花开在了我的鬓边,连枝灯影还在蕙囊香帐内摇曳,在凛冽的寒夜里,哀伤不绝如缕。前世记忆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灌入其中,我被里头逃出的黑色妖魔抓住手脚,那不是忧思疾疢病发,那是一个溺水的女人绝望地挣扎:

天为我棺,地为我椁,穹宇为罗网,委身作黄雀,少年空白头。从一个时空的牢笼掉进另一个时空的牢笼。自古及今,未有一人能出此青天之外。

“半生进遭冷眼,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想,我一定是不受上天宠爱的坏小孩儿,要不然怎么会被惩罚来到这样的人间。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和恶意,亲人的轻蔑,朋友的背叛,让我觉得自己从未被信任着,也从未被爱过。听说再漫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可是黑夜的寒冷已让我全身冰冻。

我只恨儒教描绘的理想世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友朋师生六重伦理,都在现实面前寂灭。愈发令人窒息的六重羁索,将无数个七情六欲的人活生生四分五裂,从精神上肢解成碎片。一个丧失生存斗志的时代零余者,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温度,没有羞恶之心,没有家国概念,也忘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箴言,既无恋生之欢愉,亦无惧死之悲哀,不识男女为何物,只知赤裸裸降生于世,也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兜兜转转,回到婴孩状态。

我曾双手仰捧过一颗同样冰冷的孤星,那是最孩童时代最单纯的梦想,可到最后手心只有自己的浊泪一滴。

星星坠落人间,一定是又有新生命诞生了吧?不然,怎么人们都像星星一样孤单呢?

邺城金笼里曾装满过朗爽的笑声,正如西园里曾开满了紫蔷薇,而今陨落污沼沟渠。死去元知万事空,生的意志一定不会随着年岁而增长,而光的尽头,也一定不会有个唤我小名“阿缨”

的持剑白衣少年出现了。

很想要解脱,为什么不让我离开这样美丽却遗憾的世界呢?

子建,太阳又落山了。

爸爸,我好想你。

闭眼,可怜!可怜!可怜!不敢睡,不能睡,头痛,怕睡醒了又恶心呕吐,害怕极了,在梦里无声哽咽,回不去的破碎家园,梦里只有恶鬼。燥热的苦痛像毛发一样生长,每拔动一根,都会从肌肤下流出新鲜的血液。

睁眼,恶鬼饥渴之时,便要嗜血以图活命!

我突然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笼外又是一个密闭空间,而只有我孤独一人。周遭安静到可怕。想要嘶吼,墙却开始崩裂,发出异响。与此同时,黑色的发丝堆成一张巨网。

巨网不是巨网,是罗帐。在青帐榻顶,珠帘随风缱绻。烛焰还在塌边舞动,我心悸不已,愤而扑上前,欲灭心火。谁知打翻烛台,火星飞速迸溅在帐墙上,而在转眼间燃起熊熊大火,将帐篷烧出一扇火门。

火起了!火起了!

“火一起,就什么都完了!”

赤壁梦魇赫然就在昨夜!文兰还被倒下的桅杆死死压住,嘴角溢着血,容颜如昨。我身躯陡然震栗,掩面而泣,随后赤脚朝火门外逃去,踉踉跄跄,全然不顾身后火势蔓延与人群呼声!

帐外下起了濛濛细雨,救火的救火,追剿猎物的追剿猎物,逃命的逃命。他们的嚷声,恍若当初第一次在曹营听见的《艾如张曲》。记不得打翻了多少处军灶篝火,记不得推倒多少拦路兵卒,记不得发泄了多少自命不凡的“尊者威风”

,连脚踝跟因踩踏棘丛流血不止也不知。也微笑着抢走兵士的武器,生怕被伤害,将他们当作当日船头的吴兵一样对待——直到一张藤网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的闹剧才在恐惧中收敛;直到如丝的春雨敲打额头,我才清醒起来,摆着手蜷缩在帐角落里,在崩溃中捂耳大哭。

远远奔来一个玄甲将军,我以为是当年南皮城中的曹丕,便直跪于地,苦苦哀求饶命。可那个人没有施舍我应得的怜悯,反手便掌掴了那撒网的火头军。

后来他小心走近我身前了,我却害怕他也要来打我,便不停地后退,哆嗦不已。

在夜幕里,众人皆是半身湿漉漉,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我认得那双多情目,盈满的心疼的泪水,这世界上,只有当初西园雨亭下的曹植曾有啊。

我奋不顾身地抱住了他,在士卒的围观下,将脖颈依偎在他的脖颈,楚楚可怜地着说些不清不楚的话,连侧颊被雨水打湿成条的青发也同他的黏在一起。

那人一开始身躯也陡然震栗,随后便用力将我搂紧。可我瞬间意识到曹植不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下,正面将我拥抱,便立刻再次清醒——果不其然,在那瘦削的脸庞乱摸一通后,我摸着了他额间再熟悉不过的冒絮。

少年将军将我横抱起,坦荡而冷漠地径直往宿帐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挣脱夏侯尚的怀抱,也不能让他相信我已精神恢复正常,便只能泪流满面,直至眼泪流到耳朵里。我将怀中那块脏污的方巾紧紧塞进夏侯尚的甲胄里,他打开后明白了一切,对我投来了动容的目光。于是我沙哑着哽咽道:

();()  “她过得很好,还让我带话给你,她说,她说……”

“什么?”

可惜那时我不知夏侯尚没听到一个字,于是他将耳凑近细听,我也原封不动地将夏侯英要传给她哥哥的话吐了出来:

“‘伯仁哥,英儿真的好想你,但是,对不住,对不住’……”

我从夏侯尚的怜惜的含情目中看到了迷惑,可我实在太累太困,再不能上下启唇半分,便垂手半昏迷过去。

说来奇怪,那古怪发作的病,等到夏侯尚请来医官诊治时,却藏进了肺腑,任凭怎么查验也查不出。于是医官开了许多外伤的药,便出帐去了,而夏侯尚坐在榻边守了一夜。

下半夜时,我浑身燥热,也浑身寒冷,头痛欲裂,却不敢过多烦扰他,于是蒙起被子拼力隐匿着密汗,不敢在那“冰块”

面前再露出上半夜脆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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