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话做什么!”
宋麒立刻打断她。
两人拉拉扯扯,终于有了结论,叫在一旁等着的苏文十分难熬。宋麒终于放开于曼颐,任她与苏文一道约定了回绍兴的日子,约好了便又回去陪尤红了。
两个男人目送于曼颐将病房的门关上,终于对视了一眼。宋麒似乎有话要说,而苏文已经被他俩的耳鬓厮磨弄得不堪忍受。
“苏老师,你比我大一些,我讲话是应该客气一点的……”
宋麒道。
“你快讲吧。”
苏文催促。
“我是要说,”
宋麒神色严肃,“我这次实在没办法和你们一道,但她要是回绍兴出了事……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文:……
“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客气啊。”
苏文无力地回击。
*
于曼颐离开绍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回来,如今踏上归途,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苏文找人打听了镇上的火车时刻,最终规划出一条她先前没走过的路线:
先坐火车去杭州,再坐夜航船走水路去码头。不回乡下,直接城外找一辆黄包车,去姑娘坟祭拜之后,在去镇上稍作歇息,等到下午便有一辆直达上海的火车发车。火车开一天一夜后,他俩便能重回上海东站,和等他们回来的宋麒汇合。
于曼颐如今已经不必再为了路费与吃饭发愁,她如今所要在乎的只是时间够不够。夜航船天明时将抵码头,于曼颐谨慎地用一块纱巾围上下半张脸,在苏文的搀扶下走到了岸上。
双足踏上故乡土地的一瞬,她感到心脏竟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她曾经如此痛恨这里,她想是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将她封在了故乡里。而后她冲破了这里,冲向了河流之外的广阔天地,以为那里迎接她的将是无边的光明……
然而,然而,那广阔天地间,仍然是重重考验,重重难关。那天地间多的是比于家、游家更坏的人,更贪婪的恶鬼。这世界仿若一个蛋壳外又生出新的蛋壳,而她每一次打破旧的蛋壳,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受尽诸多痛楚。
可即便受了再多痛楚,于曼颐想,若是让她再选一遍,她仍然会选择挣脱,仍然会选择打破。那蛋壳外的世界固然危机四伏,但她找到了与她并肩作战的人,也不停捡拾新的武器,只要她举起尖刀,她就拥有抵抗的权力。
但她若是缴械,若是臣服,那蛋壳便会将她封在旧日世界中,最后将她关进那个通往北方的花轿,再由花轿将她送往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等到石砖泥瓦真正将她封起来,她恐怕就再也无法逃脱。
于曼颐这样想着,又坐上一辆由苏文谈下来的黄包车,和他一道前往姑娘坟的方向。
车过荒郊,黎明里的山麓雾气深重,于曼颐再次在雾气中看到了那座废弃的丞相坟外堆积倒塌的石像生。她看到了青石雕刻的无人端坐的太师椅,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牛首与羊角。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清明,路上遇到一些人,而今日的时间,时辰,姑娘坟里注定只有她与苏文两个人。于曼颐甚至希望看到那位曾经来给游小姐上坟的小丫环,然而这注定只是希望。按她当时的岁数算,她应当也嫁人了。
这是这里的女孩子躲不过的命,这许多年来,或许也只出了一个游筱青,靠死躲过去了,又出了一个于曼颐,她逃出去了。
要么逃离,要么死。能否改造呢?于曼颐也不知道,毕竟当初游筱青叫人转达过她,这世间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和苏文一道跪下了。
他们不见故人,不进城,连纸钱都是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于曼颐侧过头,看见苏文又拿出了一叠折起来的小纸,竟然都是用铅笔、炭笔、钢笔,画出来的游筱青的样子。
于曼颐抬起眼,看见苏文一言不发地点起火,将那些纸片一张张地丢进了火里。
那些纸片很明显不是同一时间画的,有的甚至只是拆开的烟壳。那是苏文在广州和上海的日日夜夜里,在无数个工作的空隙里,用随手拿起的纸片画下的他记忆里的样子。他记忆里的游筱青,永远站在石桥上看落英。
于曼颐在这个时刻决定原谅苏文了,毕竟人的弱小和懦弱只是当下的缺点,而不是永恒的罪过。至于游筱青是否原谅,她自己会做决定的。
于曼颐也低下头,将手中的纸钱扔进了火里。姑娘坟上一缕袅袅青烟,游筱青的故事,终于在这里结束了。
苏文给了那黄包车夫不少钱,他一早带他们来姑娘坟,下山以后还要带他们去镇上吃饭,后面这段路就稍长了。车不会经过于家和游家所在的那片土地,但走到一处河道时,于曼颐还是叫停了师父。
“苏老师,你记不记得靠近城外河道的那家布店?”
她问。
苏文回忆片刻,他也不需要太久回忆,他们这地方太小了,位置加上做什么生意,很容易分辨。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