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了个盹,你一来我就醒了。”
“那……要不行我还是走吧。我……我也不习惯跟人同床。”
“瞎说。好歹是当过兵的人,没跟人挤过一张铺,我就不信。”
他急忙分辨道:“你说的是实情,几十个人挤在一块,风餐露宿也有过。我是说……女人。”
“你胆小,怕我会抓破你的脸。”
他吃吃地笑了几声:“这算什么。我倒是很庆幸,你没去抓别人,要不然在你身边的就不是我了。”
“你忽然很会说话。”
她转过身来面向他:“身边有人,其实我也会害怕,睡不实。”
他拍一拍她的背,“慢慢就不怕了,咱们来日方长。”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第一艘海船终于下了水。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高俭带着南京兵部的人到了船厂。
船工们照例摆了神像和三牲酒水,高俭率众下拜,行礼完毕,众人合力用杆子撬着,大船沿着斜坡缓缓移动,然后稳稳地落入了水中。
岸上的船工都齐声欢呼起来。沿着河岸挂了两三里地的鞭炮,金九华在一侧点燃了引线,便劈里啪啦烧个不停,声音响彻两岸。高俭对着船政同知笑了笑:“这次海船移交到台州,总算有了交代。巡抚大人在我府上做客时,还说起你的名字,说你办事得力。”
同知忙不迭地点头:“小的为督公做事,义不容辞。”
高俭笑道:“不必为我做事,我没有私事。”
高俭招一招手,叫金九华过来身边,笑道:“你这是大功一件。海船也下水了,要不要跟我回南京?少了你这样贴心的人,我喝多了都没人说句心里话。”
他就笑道:“我是您的人,去哪儿全听督公吩咐。”
高俭抱着手道:“九华,你是今时不同往日,全听我的怕是不成了。”
高俭笑微微地指着远处的高坡,袁昭带着张大嫂站在土坡上,远远地望着那艘海船。
金九华笑道:“她为了这艘船付出了不少心力,今日新船下水,想必她也很是高兴。”
高俭点点头:“海船物料往来极多,这一本账你能理得明白,也是夫妇合力吧。”
他就垂着头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高俭沿着小路走着,望着运河中穿梭往来的船只出神:“淮安此地极为紧要,扼漕运、盐运、河工之机杼,尤其是漕运钱粮盐引,每年数十万两的出入,都捏在总督府手中,不上官税。我已经向宫里老祖宗去了信,求这个漕运太监的位置给你。”
金九华愕然道:“我哪里配呢。”
高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勇有谋,又有袁姑娘佐助,再寻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那……您不让我回南京了?”
“九华,你有你的前程,我要替你谋划好。何况你在淮安,也是我的属下。漕运的银子看好了,抗倭的军饷就有了。”
高俭淡淡地道:“江南一片歌舞升平,实则危机处处。就算宫里……”
他敏锐地问道:“宫里也要有变数吗?”
高俭笑道:“古往今来,每时每刻都有变数。宫里数万内官,又有哪一个不想向上爬呢,所以风总是不停。”
忽然叹了口气,又补一句:“有个人是例外,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袁昭走下来,向高俭深深福了一福。高俭笑道:“真是好精神。袁姑娘,我也是爱才之人。你要是男人,我便收你做我的幕僚。”
她笑道:“我是女子,也能为督公出谋划策。”
高俭点了点头:“说得好,是我见识短浅了。”
又见袁昭头上插了那支银包金蝴蝶钗子,满意地笑了:“很好。我这次算积了大功德。”
她也微笑道:“谢谢督公成全。”
金九华劝说道:“督公,雨下得不小,不要赶路了,在家里吃个便饭再走不迟。”
他只是摇头:“这点小雨怕什么。”
金九华只得服侍高俭上了马,他低头嘱咐道:“九华,漕运事关重大,切不可自满,事事谨慎为上。”
金九华道:“督公说的极是,小人记下了。”
高俭扬起鞭子抽了一鞭,马匹嘶鸣一声,载着他越跑越快,瞬间化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忽然心底有些酸楚,“督公总是喜欢独来独往。我是不是该回南京去陪着他?”
袁昭笑道:“反正两边离得很近,你时时回去就是了。”
他释然地点点头,转头见船政同知已经上了船,船工合力摇桨,大船离了岸,向东驶去,余下的人仍在岸上欢呼不绝。
袁昭撑着伞,怔怔地看着:“这一路先向东,到了松江便入了海,转向南,过了宁波,便是台州。有这样七八艘船编成一队,就可以对付小股的倭寇。咱们还要说动船政同知大人,最好三条船一起建,以后打大仗才有用。”
“其实,你要是能坐上这一班船,就好了。足可以告慰岳父岳母在天之灵。你为了这艘船,费了多少心思,熬了多少夜,我最清楚。”
她冷笑道:“女人不祥,哪里能上船呢,怕将船只给克得沉了。还好一切顺利,不然有个风吹草动,也是我妨害的。”
他叹了口气道:“娘子,其实我们在山西时,也常被人冒领军功,只说是净军领功无用。那滋味不好受,我懂的。世人都说我们不配留名,他日史书上更不会有只字片语。只是……我想将来会不同。”
她安静地点头:“岳爷爷去世三十年,才有人建庙祭祀,可见日久天长,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女子能堂堂正正地走上船去,甚至……可以开着船四处走,再没有人能指指点点。刻碑立传时,也能将女子的功绩刻在碑文上,代代相传。我这一辈子等不到,转世投胎接着等,总能等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