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局的人语气也不大好:“人类凡身脆弱,我们不敢擅自给他用丹补之药,怕他受不住。今晚若能撑过去便是好的,撑不过去,就只能准备后事。”
李堂风哪里来的后事,左不过是重来一场。赵惊鸿一直沉默,没有说话。
李堂风没了内丹就没了威胁,他不必再处处防备警惕、惶惶不可终日。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只是他站在院子中央却隐隐觉得身后有漆黑深渊,他陷在其中,满身缚网。
五月的雨淅淅沥沥,宗门热闹起来。还有半年,就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今年轮到元道的两仪宗举办。
邹照的印人轩、齐述的百花庭、槐凤的槐楼各自推举了人选。宗主越明海猛地想起了镜台,派人来问过一遭。
镜台往届从不参加,原想着今年有李堂风,换巫山一战这孩子出尽风头,想来是个好苗子能为淮武挣个魁首回来,结果一个月前出了那档子事,听说人现在还昏迷着,实在可惜。
去两仪宗比试之前,宗内要由百人先比出前十五。三大广场的论道台每天都响着热闹的欢呼与叫好,各处弟子论剑争高低,热血张扬,朝气蓬勃,凌云剑气呼声,正是意气奋发的年少轻狂气。
相比而言,药局更显得萧瑟寥落。赵惊鸿这一月在藏书阁与药局两点一线来回,他常觉得自己过分冷静。在李堂风床前看他气息奄奄,有时候他会拉把椅子坐一坐。
身边总有人看他神情呆滞过来安慰,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堂风自行剖丹,无论哪方面来讲这件事都处处透露着怪异。而他想到的却只有李堂风百年后身死,时间会不会回溯的问题。为此他几乎日夜不停寻找时间回溯的相关典籍记载。
斯人凉薄,可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明知自身出了问题,可他找不出结症。整个淮武洋溢喜气,他麻木极端却无处倾泻。他看着李堂风,感觉自己也是躺在床上的病人。可他行事正常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六月晚间清爽,药局躁动起来,弟子找到藏书阁的赵惊鸿,告诉他李堂风醒了。
赵惊鸿面色平常的嗯了一声,埋首的瞬间,捏着书页的手却不自觉颤动起来。
他这两日总能想起上一世的李堂风,那道身影愈发模糊陌生,偶然间他甚至疑惑记忆中这个时张扬时悲苦的人究竟是谁。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后就去药局看一眼李堂风。
树叶飒飒抚在晚风下,药局院子里一片嘈杂吵闹。赵惊鸿一脚踏入门中,看到中间椅子上坐着的李堂风,周边围着许多人,他微微偏着头与身边人叙话,嘴角挂着极微小柔和的笑意。
赵惊鸿突然停下脚步,有人看见了他,拜了拜礼。李堂风转过头来,赵惊鸿心头停了一拍,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堂风没有说话,就这么坐着静静看着他,笑容平静温和,两人对视良久,赵惊鸿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怯意。
药局的人只觉得师徒二人情深,不忍打搅。派了弟子将人送回镜台。收拾一阵,将李堂风安置好,又说了诸多嘱咐,这才离开。
室内一时只有两人,赵惊鸿嘴唇蠕动,干巴巴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他就要逃走,床榻上李堂风出声叫住了他。
“师尊”
,许是身子受损,这道声音极轻。他掀开药局弟子给他塞严实的被子,缓缓下榻穿鞋,上前两步亲昵的拉起赵惊鸿的手,将他牵到旁边的桌前坐下。
赵惊鸿心头叫嚣着离开,却好似挣不脱这冰凉薄弱的手掌。李堂风声音平缓:“弟子如今已经剖丹,再无成魔作恶的可能,师尊可还厌弃弟子。”
“我从未厌弃过你。”
李堂风想起幼时挣扎痛苦,身旁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又想起初次叫他师尊,脸上火辣辣的那一巴掌。
他笑容扩大的在脸上,“那师尊也不再恨我?”
赵惊鸿直觉他不对劲,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堂风面上苦尽甘来,他将赵惊鸿的手往怀里拉了拉,推心置腹:“师尊,弟子对师尊有濡慕之情。剖丹是弟子自愿,不愿你我二人之间再有隔阂。如今根源已断,弟子再无恶念,往后我与师尊师心相亲,再无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从前种种,都当他过去了,好不好。”
。
这话,不正常。至少不能从李堂风嘴里说出来。
只是凌乱茫然的赵惊鸿此时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他怔忪片刻呢喃一声:“堂风”
。那双柔软的手翻过来,攥住了李堂风冰凉苍白的手掌。李堂风低着头,静静感受上面的温度。
“时间不早了,师尊去休息吧”
。
赵惊鸿神情恍惚的出了门,身后的寝室就灭了灯。李堂风平静的拆开腹部的绷带,任由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血腥味逐渐蔓延在室内,他舔了舔嘴角,感受着无可言喻的痛苦。
皮肉在缓慢愈合,比起之前来太慢了。到了后半夜,那道狭长的伤口才堪堪合上了一半,他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又将伤口划开。疼痛刺激着大脑,他无法抑制的战栗起来,脸上似哭似笑,眼神决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如此反复,天大亮。
自那日起,镜台回归诡异的平静。李堂风细致,柔软,谦恭。剖丹后他反倒变得繁忙起来。凡人需要吃饭喝水,赵惊鸿给了他内门食堂的令牌。
宗门的事务多,镜台只他一个弟子。许多事,从前弟子们见不到赵惊鸿,只能自行看着安排。现下全全找起了李堂风。
他行事柔软和煦,上下师长师兄皆喜欢他这温吞的性子。不少人心生敬佩。换巫山剑气凌然,现在剖丹自伤,一时天堂地狱流转,他竟无半分怨怼,单这份心性就无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