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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页)

杨二宝与老奎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天旺与叶叶的关系却越来越密切了。事实上,在他们两小无猜时,就有了某种特殊的亲近,这似乎与他们在同一个奶头上吊过有关。后来上了小学,在同一个班里,到镇中学上初中,又在一个班里,一路走来,两人就有了一种朦胧的依恋。而这依恋,虽还不甚明了,但早已渗入了爱的成分。当两人都考到县城高中后,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身体的发育日渐成熟,两个人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表面上,虽然有点疏远,但内心似乎更加靠近。他们不在一个班,却有一种身在异地的亲切。有时,在校园里偶尔相见,彼此也不多言语,只是轻轻打一声招呼,或是对望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心事,然后便匆匆分开,生怕让同学看到说出闲言。

上了高中,天旺家迅速富了起来,他爹给他买了自行车,来来回回的路上,他骑了自行车,自是风光无限。而叶叶家的变化并不大,除了吃粮不成问题,经济依然困难,家里不但买不起自行车,她与开顺的学费也成了问题,就只好来来往往地走了。从家到城里,还没通车,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走得太累了,就心烦意乱,也觉得家境不如人,有点自卑。看到天旺骑了自行车,心里好生羡慕,眼里却假装看不见。走在路上,就想故意避开他。可也有避不开的时候。一次星期天去上学,她操了小路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后面有了动静,还没反应过来,天旺的自行车就停在她面前。天旺说,上来吧,我捎你。她心里自是高兴,嘴上却说,你骑上走吧,我习惯了走。天旺便下了车子,与她并肩走着说,我特意从小路骑了来,就是来捎你的。她说,你也是刚学会骑,能捎动我吗?天旺说,能,保证摔不着你的。她这才说,那好吧。天旺骑上了自行车,她紧跑几步,跳到了后架子上。车子一下晃了起来,她赶紧扯住了天旺的衣角,直到车子走稳了,才松了手,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心里却生出了一汪蜜,甜到了心坎坎上。心想,要是一辈子,能与天旺这样走下去,该多好呀。她真想把头靠过去,靠在天旺的后背上,或者伸出手,揽着他的腰,那样,肯定能找到一种踏实的感觉。这样一想,她的脸红了,心也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而天旺的感觉也同样美妙,当叶叶上了自行车,他猛然觉得腿上的劲分外的大了,后面仿佛坐的不是叶叶,是安了一个小发动机,车子越发的轻了。快到学校时,叶叶说,我下了。天旺就停了下来。叶叶下来后,说了声谢谢。天旺说,到星期六放学后,我在这里等你。叶叶说,你不用等了,我走回去就是。叶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叶叶也搞不清楚,人一大,为什么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就不一样了?

星期六放学后,叶叶走到了城东门,天旺就果然等在那里。这一次,叶叶没有客气,只笑了一下,就上了他的车子。一路上,两个人的心里都溢满了幸福,个中滋味,就像小时候,口中含了一块糖。快到村口时,叶叶叫停。天旺就停了。叶叶说,谢谢你!天旺说,到明天返校时,我在这里等你。叶叶说,你别等了,让村里人看着不好。叶叶说怕村里人看到,其实是怕让她爹看到,她知道她爹和天旺爹两人不睦,她爹看到了肯定要说她的。天旺说,放心,我不会让他们看到。天旺也怕让他爹妈看到,他也知道他爹和奎叔有矛盾,让他爹看到了,肯定要唠叨。次日返校时,叶叶刚走出村口不远,天旺就骑车追了来,天旺将车子停在了她面前说,上来吧。叶叶就上去了。在此后的回家和返校的路上,这几乎成了一种约定,他们彼此之间,也渴望能看到对方,来来往往的路上,成了两人的世界。他们又说又笑,谈天说地。有时,车胎爆了,推着车子并肩走,也是一种快乐。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第二年,开顺也考上了县高中,开顺以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中,老奎一高兴,就咬着牙,买了一辆自行车,让叶叶和开顺两人骑。叶叶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就没有了每次让天旺捎她的理由了,没有了这样的理由,就得找理由。理由一找就找来了。他们就相约一块儿回家,也可相约一块儿进城。有了开顺做挡箭牌,相约也就来得更加直接了。来到路上,开顺带一阵叶叶,累了,就让天旺带一阵,那日子,同样还是快乐。

叶叶的快乐始止于她哥的一封信,那封信,让她平添了无限的担忧,也承担了一份责任。他哥在信中说,他们的部队要开赴老山,要她告诉爹妈,他一切都很好,但是,千万不要给爹妈说他上了老山,否则,他们总是惦记他。也不要告诉开顺,开顺还小,让他专心学习。他哥还给她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哥斜背一支,站在阳光下,英俊潇洒,威风凛凛。收到哥哥的信,她总也放心不下,虽然哥在信中说得洒脱,但也向她透露出了一点,就是情况很严峻。她开始收听广播,开始在读报栏旁看新闻,当看到老山前线战火纷飞的消息后,她就担心起了她哥,常常悄悄地拿出哥哥的照片,瞅着哥哥,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但是,回到家里,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将照片给了她妈看,她妈还没看够,她爹就拿过去看,看得爹妈红光满面。妈说,你哥好着里吧?爹问,你哥再说啥了么?她说,

哥说他很好,别让你们为他担心。开顺又接过了照片,叶叶说,哥还说,你要好好学,争取考上大学,给爹妈争光。开顺说,哥的信呢?我看看。叶叶说,在学校里,我忘了带回家。叶叶还想好了,到了学校,开顺要是再要看哥的信,她就说丢了。叶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真想哭,真想伏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她想哥哥,也担心哥哥,却还要在爹妈、开顺面前说谎。她爹听了就说,怎么忘在了学校?你要保存好,别丢了。说着又从开顺手中接过哥的照片,凑到亮光下看了起来。看得叶叶直想哭。

叶叶的担心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击中了。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开德回来了。走的时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来的时候却是一盒骨灰。骨灰盒是由开德所在部队的一位副团长送到红沙窝村的。陪他一起来的还有县和镇的领导。开德牺牲在了老山前线。开德死得悲壮,也死得其所。他为了掩护全排战士避开敌人的火力,只身从另一个山头向敌人进攻,他虽然倒在了血泊中,却换来了战争的局部胜利。

一连几天,老奎像老了许多,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头发仿佛一下全白了。叶叶妈几次次哭得昏了过去,叶叶和开顺哭哑了嗓子。村里人都来看望老奎一家,来了就都陪着落一阵泪。尤其是老人和妇女,泪水分外的多,哭得也很真切。新疆三爷抹着泪说:“老天真是瞎眼了,要收,就收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为啥要收开德呢?他还是个娃娃呀!”

与开德一起参军的石头被分到了另一个部队,给家里来了信,说从战场上下来了,没有受伤,好着哩。新疆三爷和三奶虽放心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听到了开德牺牲后,对他们的触动还是很大,连着几个晚夕,都没有睡着觉。可是,老奎却像与己无关,没有掉过一滴泪。看别人哭泣,他只圪蹴在一边,捏着条烟锅咝咝地抽着烟,表情麻木,也无言语。

羊倌胡老大从沙窝里上来了,听到了这件事,也听到这些话。听到了就感到非常难过,开德那活灵活现的样子,好像就在他的眼前,没想到娃就这样走了。他来到了老奎的家,想来安慰安慰老奎,说说心里的话。见了老奎那木然的样子,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圪蹴在老奎的旁边,咝儿咝儿地抽起了老条烟,抽了一阵子才说:“从沙窝里上来后,我才听说娃走了,心里难受得很,不是个滋味。有些事,是由不了人的。走了就走了,活着的还得活,想开些吧,别再难过了。”

老奎这才说话了。老奎说:“好我的老大哩,白发人送黑发人,咋能不难过哩?心里的那个难受,就像剜身上的肉一样痛。但是,难受归难受,想,还是想得开的,娃是为国捐躯的,走得其所,走得光荣。”

说完,又抱着条烟锅,咝儿咝儿地抽起了烟,那眼里,盛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一滴来。

县上为了掀起一个向英雄学习的新,在红沙窝村组织召开了开德的追悼会。会上,部队首长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开德的英雄事迹,县镇各级领导宣布了向英雄学习的决定。末了,要让英雄的父亲老奎讲几句。老奎的嘴嚅动了几下,没有说出口,村人的眼泪先自流了下来,“老奎,你说呀!我们都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了就说,就哭。说了,哭了,也会好受些。你这样憋着,憋坏了自己不消说,还让人也跟着你憋。”

有人实在看不下他那表情,就埋下头,抹起了泪。

老奎嗫嚅了半天终于开了口。老奎说:“说啥哩?说啥好?娃要走了,我只想告诉娃,有一件事,我对不住娃,是我错了。我一直想对娃说,可总是拉不下脸,没有说出口,就一直在心里压着,压了很多年。今天娃要走了,我就向娃认个错吧。”

紧接着,老奎缓缓地讲了这样一件事——

挨饿的那几年,每年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就有偷青的。村里虽是定了制度,可是,还有人在偷。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开德手里攥着一把豆荚,正剥着吃。见我来了,娃马上要躲。他不躲也没有啥,他一躲,我就生了疑惑,以为是他偷了队里的。我一下火了,我能管着一个大队的人,就不信管不住他这样一个小贼。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拉回他,一伸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娃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嘴中的青豆瓣和着血,一下喷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裤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冤枉了娃,那豆角,是他姨从自家自留地摘来,专门来看娃的。打在娃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事后,一想起来,我就后悔得要命,恨不得自己一顿。但是,我从来没有向娃说过半个错字。今日,娃要走了,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就对娃说一声:开德,我的好儿子,爹错了,爹冤枉了你,现在,爹向你认个错。你不要记恨爹,安安心心地走吧……爹,很好,家里……很好!”

老奎说到这里,终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一颗老泪,从那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挂在了高高的颧骨上,像一朵冰棱花,晶莹剔透。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失声恸哭了起来。他们为死去的开德哭,也为老奎心里的悲凄哭。

开德就这样走了,在村人的长长的送行队伍中,在全村学生的默默哀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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