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于门外的男子负手而立,身材魁梧,一身黑衣,腰挂一口胡刀。笑起来让人联想到山中猛虎,斑斓色彩沉淀在爽朗中,难以捉摸。
陈蛟是隆运行的现任当家,当铺粮仓,全天下都有他家生意。他素以交游广阔出手阔绰闻名,也曾游历各国,博闻强记,于美食一道也颇有心得。
章家与陈家是世交,听说章维的事时,陈老板笑得和蔼,告诉他,只要叫顾无鱼的字“皑之“,那么顾无鱼多半不会让他呆在身边。
只是这次,陈老板显然估计错误。
陈蛟看向章维时眼神很冷,但客套表情并未冰封。他朝章维微微颔首便走入院内,见得桌上残羹,不由得低笑一声。
“一碗水中月,一盏假鱼,他还是这么不长进。“
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却显得森冷。
他熟门熟路推开顾无鱼房门,章维跟在后面正要出声劝阻,却被笑意吟吟的陈蛟挡住:“我跟顾老板有些生意要谈,三少无需担心。“
接着他回头看向在痛楚中勉力睁开双眼的顾无鱼,笑意沉到潭底,“这一时半会儿的,我想顾老板还死不了。“
章维不知为何微怒,正要出言反驳,却被顾无鱼挥手止住。
顾无鱼惨白的脸从帐幔间浮现,那微笑决绝而尖刻,“章三少去罢,我和陈老板,有些私事。“
话说到一半他便难以支撑,身子渐渐倾颓下去,章维再也忍不住迈步向前,却被陈蛟大手一推挡在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他看到陈蛟托起顾无鱼的脸,那种轻佻和恶意不容错认。
但他终究是个外人,毫无资格插手顾无鱼的事,即使他知道他的字。
——正要转身悻悻回房的章维到底是停顿脚步,折返回去。
就凭这多日美食,他也不能扔下顾无鱼一个人。他做贼般蹑手蹑脚凑在门边偷听,一边暗骂自己行径下作,一边为他的大厨暗暗担忧。
……毕竟陈老板的语气,与和蔼可亲可是半点也扯不上关系。
三死前所渴求的味道是唯一真实
顾无鱼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这种晕眩——晕到尽头四肢都渐渐麻痹,麻痹之中生出酥麻快意,片刻之后再放任四肢百骸被羊毛般密集疼痛侵略。
在一片看不分明的光斑中他好像闻到第一次下厨时失败成果的味道,然而睁大双眼什么都看不清。他勉力支撑着伸出手,握住的却是陈蛟冰凉的嘲讽。
“看来这次的药效果惊人?”
陈蛟坐在他身旁,是个危险的姿势,逼得他不得不靠在对方身上。然而在漩涡的尽头,顾无鱼对自己说,这是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再任人宰割。
他侧过头,虚弱地喘着气,宁可艰难摸索着冰冷床壁也拒绝回头看陈蛟一眼。
陈蛟也不动气,在顾无鱼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微微移动了一寸。本以为那双令人恐惧的手即将凑近自己,他有些惶恐地用上了点力气挣扎。而后一头栽倒,所有粉饰起来的骄傲轰然坍塌。
床壁式样简单的雕花刺得他头皮发麻,仿如置身绞刑架。
倒立,悬挂,不安。
倒下去的他看到凌驾于目光上方的一双手,陈蛟不过是递给他一瓶药而已——“顾大师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你做的饭可是从来没打动过我,就算是试药你也做得一塌糊涂。现在皇甫那边把你踢出家门,你有什么能去的地方?在下倒是可以代劳,让你体验一下我的新药——保你欲仙欲死。”
顾无鱼索性不再逞强,和陈蛟一样肆无忌惮笑出来。他们处于一个暧昧的姿势,然而几乎快要相拥时,衣料摩擦声都分外尖锐。
皇甫钧为他冻在冰棺中的心上人已经试遍天下解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同样中了“无憾”
奇毒的人,在他濒死的一刻放干全身血液来换醒冰棺中的那具尸体。
这主意当然是作为皇甫钧挚友的陈蛟所出。
身为豪门公子,陈蛟不喜吟风弄月,但对邪魔外道却有无限热衷。他屡屡往来于大秦大食等国,只为追求他心中的人间至味。闲时便研制迷药和奇毒,有些时候可以以毒攻毒,但更多时候,是为达官贵人助兴欢宴。
他自己是不碰这些的,但对于他的床伴却是下狠手折腾。为了解药,顾无鱼当然义不容辞成为他的试药对象——不过这件事其实和他本没有半点关系。
是他痴傻,一定要到山穷水尽,才懂得绝望。
不等皇甫钧要求,他便自己服下“无憾”
。然后提出一年的自由时间,濒死之时,全身的血可以任人支取。不过他做了牺牲者这件事还没人知道,皇甫钧只告诉陈蛟已经找到了人。
“万一他对你心存怜惜,狠不下心,那我们便前功尽弃。”
想起皇甫钧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发旋,用沉静温柔语气为自己下的判决,无鱼只想笑。
“……如陈老板所见,我现在既不能做菜也不能试药,废人一个而已。还是不玷污您的良药了。”
他轻轻把药瓶推回,手势一如既往软弱温和。
“堂堂皇甫氏的家厨,享誉天下的顾先生,原来也会有这种时候?”
陈蛟的笑也是很令人放松的,带着些阳光的味道。但当他强掰开无鱼的嘴灌下那盏黏腻液体时,这微笑看上去令人心惊胆颤。
“味道如何。”
陈蛟坐直身子,“噗”
一声合起瓶塞。抚摸着瓶身的神情无限怜爱。
顾无鱼躺在床上放任自己沉溺入无边黑沉,他甚至可以忍下喉头盘旋血气静默微笑如死水:“我已失去味觉,陈老板不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