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么?宋允初看着那杯酒,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
论样貌,他并不比章衡差,论身份,他比章衡更胜一筹,究竟为何,她从一开始便看他不上?
“你们怎么认识的?”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
章衡看他片刻,转眸望着地上的古铜寿山炉,娓娓道:“嘉佑三十七年,她女扮男装,以赵琴之名入国子监读书,成了我的同窗。她满腹珠玑,才华横溢,不久便在国子监出尽风头。”
想起当年的情形,章衡不禁莞尔,道:“彼时大家都知道赵公膝下仅有一女,年方及笄,思慕者不在少数,我亦是其中之一。然我三生有幸,蒙她青眼相加,却不知她就是赵小姐。”
“我本想次年春闱后再向赵家提亲,若一切顺利,我当在新婚之夜明白她的心意。两情相悦,夫妻亦同窗,这是何等欢喜!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才迟迟不肯告诉我。无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她成了你的妻。”
章衡长叹一声,道:“好在这一切已经扭转,不然我心难安。”
宋允初听了这个戏文般的故事,方知自己比章衡差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叫先机。章衡因为占了先机,所以赢得美人心,宋允煦因为占了先机,所以赢得太子位。
而自己失了先机,再怎么追赶,也只落得满盘皆输。
这样的人生,想来真是无趣。宋允初颓然一笑,端起酒杯,这酒中的药,是成亲以来,她唯一费心给他准备的东西,焉能不饮?
章衡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渐至不动,持灯近前照看他的瞳孔,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将酒杯洗涤干净,确保一点痕迹不留,出门隐入夜色中。
次日下午,晚词应邀来到安国公府,和一众女眷坐在暖阁里听戏。
前排二小姐章琼侧头对梁氏道:“母亲,听说鲁王昨晚殁了。”
梁氏与梁贵妃沾着点亲,叹息道:“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药瘾发作,身边又没个人,生生把一条命断送了。”
晚词耳边似有一串惊雷炸响,下意识地不去看她们,目光呆滞地看着台上。
四小姐章珮坐在她旁边,接话道:“兴许是畏罪自尽呢,他逼死了太子的相好,又图谋太子的位置,等太子即位,哪有他的好果子吃?”
梁氏横她一眼,道:“就你知道的多。”
三小姐也凑过来议论此事,章珮见晚词不作声,恐冷落了她,转头问道:“范姑娘,你和六哥婚期定下不曾?”
晚词倏忽回神,看了看她,扭捏道:“他近来忙得很,我还不曾问过他。”
章珮道:“六哥这人别的都好,只在这些事上稀里糊涂的,范姑娘,你多担待些。”
晚词道:“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在意的。”
章珮禁不住笑道:“男婚女嫁怎么是小事,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
嫁娶之礼,原是为了名正言顺,然而名正言顺的未必是好姻缘。比起山高海深的真情,这些礼数名分难道不是小事么?
回去时,天空飘起纷纷细雪,晚词坐在轿子里,忍耐多时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晚上章衡过来,两人对面吃着饭,晚词道:“听说宋允初死了。”
章衡点点头,神情平静道:“看样子是药瘾发作而死,也有可能是自尽,已经收殓了。太子在旁,还哭了一场。”
晚词没再说什么,这份情注定还不起,只能赖着了。
正月后,新法施行,孟党接二连三被贬出京,取而代之的是宋允煦和吕慈等人提拔的一帮年轻官员。三月里,天子身体抱恙,难以处理国事,决定让位于太子。
宋允煦即位,改年号为元景,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曹经略来信说五月里要带着娴娴回京朝见新君,章衡便把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七。
到了这日,晚词从曹府出嫁,她虽不是正头小姐,曹家人也乐得与章家结亲,两边亲朋无有不来的。且天子赏赐丰厚,喜筵办得甚是隆重。
婚后不久,宋允煦破例授予晚词馆阁编修一职,因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众人虽然颇有微词,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晚词高高兴兴地穿上新官袍,戴上乌纱帽,进宫谢恩回来,章衡正在门口下轿,看见她笑道:“范编修回来了!”
晚词一本正经地走上前,拱手道:“章大人有礼。”
章衡还礼道:“夫人客气了。”
这光景谁见了不夸一句相敬如宾,虽然闺房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晚词扑哧一笑,提着袍角进了门。
次日夫妻二人与刘密在丰乐楼相聚,一是庆祝晚词做了馆阁编修,二是庆祝刘密做了湖州知府,三是为他践行。
章衡道:“湖州民淳俗厚,政化易施,是个好地方,正林到了那里,必能有所建树。”
刘密道:“承你吉言,我家人留在京城,还望你多多照看。”
章衡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保重自己就是了。”
晚词笑道:“我近来学着算卦,昨日替你算了一卦,乃是姤卦:他乡遇友喜气欢,须知运势福重添。桃花逐水戏鸳鸯,红鸾星动助姻缘。你这一去,必得佳人!”
刘密一笑置之,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湖州多雨,这日他和顾师爷走在街头,一名白衣女子戴着帷帽,手持一把青油绢伞,步履蹒跚,迎面走来,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刘密闻到熟悉的玫瑰花香,心漏跳一拍,不由停住脚步,扭头注视那把伞上的灼灼桃花,伞下的窈窕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