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时兵戈
长风荡荡,波光浩渺,凛冽寒风让长江边人迹罕见。鱼儿躲在江底石洞,渔夫们也懒得出船。
唯有燕子矶旁大青石上,有个老头披着厚厚的玄狐披风,戴着皮帽子,围着毛领子,端坐在石头上钓鱼。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得乐了。这个人她认得啊,这不就是当年背弃竺星河的父皇、被海客们唾骂了二十年的李景龙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丢点酒糟米打了个窝,鱼钩一甩架设好,就捡了几抱树枝过来,一边烤火一边注意浮标动静。
她当年在海上有个凶名叫水族浩劫,绝非浪得虚名。差不多的饵料同样的地点,李景龙那边毫无动静,而她一边烘手一边随便拉拉鱼竿,大鱼小鱼就忙忙上钩,被她拿草茎串了嘴养在岸边水坑,一时间众鱼扑腾,热闹非凡。
李景龙虽然钓鱼技艺不差,但这寒天冻水中哪有收获,老半天上了一根手指长的麦穗儿,气得他胡子乱颤,解下来狠狠丢回水里。
实在忍耐不住,他弃了鱼竿,背着手站在阿南身后看着,觍着老脸搭话:“姑娘,你这收获可不少啊。”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还行,就是个头不如以往。”
李景龙眼见她又上了一条尺把长的鳙鱼,眼馋得不行:“这个头还嫌弃,以往都钓什么大鱼?”
阿南抬手
一指旁边那块大石头:“你看,最长那条就是我几个月前钓的。”
李景龙回头一看,当即跳了起来:“什么?红漆画的那条,是你钓的?”
“是呀,我和神机营一群人来这边钓鱼,结果一不小心,钓了条四尺多长的青鱼。”
阿南伸臂比画了一下,笑眯眯道,“所以李太师当年刻在石头上的那条金漆刻痕,被我压下去啦。”
“那可是四尺的大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儿,怎么没被四尺的大青鱼拉水里去?”
李景龙不敢置信,吹胡子瞪眼中瞥到红漆刻痕边押的那个“南”
字,又察觉到了一件事,“咦?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司南?这回与皇太孙殿下一起去西南立下大功的那个、那个……女海客?”
“是呀,见过李太师。”
阿南也不隐瞒,笑吟吟朝他一拱手,“再说四尺长的鱼也不算什么,我当年在海上,比人还长的鱼也钓过,能吞舟的鲸鲵也捕过,都是小事一桩。”
李景龙上下端详着她,啧啧称奇。
阿南随意甩钩,往火边凑了凑,搓着手抱怨道:“江南这个季节也太冷了,这天气,我手都僵了。”
“来,喝点酒暖暖。”
李景龙大方地示意身旁老仆送酒上来,就着火堆温了酒。阿南也给他分了饵料和窝料,指点他换了个窝点。
一老一少在江边喝着热酒,钓着鱼,谈笑风生。
朱聿恒过来时,看见这副热络模样,不由得摇头而笑
,上来在他们中间坐下,问:“寒江钓孤风,能饮一杯无?”
“什么钓孤风,我钓了几十条大鱼了。”
阿南笑嘻嘻地给他倒酒,指着自己的战绩让他开眼。
她的双颊在寒风中冻得红扑扑的,呼吸间喷出的白气萦绕在笑靥之上,如同一朵艳丽无匹的芍药笼于烟雾之中,令他怦然心动。
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帮她拍去水汽,才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啜着温酒,朱聿恒与李景龙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对面的草鞋洲上,若有所思:“老太师喜欢这个地方?”
李景龙道:“此处江风浩荡,气势非凡,景致绝佳,鱼也挺多。”
“但这边突出江面,水流湍急,对钓鱼来说,可不算个好位置。”
阿南这个钓鱼老手,一下便戳穿了他。
李景龙在她揶揄的目光下,也只能讪笑道:“在意不在鱼,老夫只是常往这边坐一坐,感怀一下当年往事。”
阿南瞧着浩荡江面,笑道:“这倒是,后人哪会记得李太师钓过几条大鱼小鱼、钓技高不高超,只会争相评说您在圣上南下时的功过,是吧?”
一句话就戳心窝子,李景龙瞪了她一眼,脸上顿显憋屈之色:“老夫倒宁愿后人记得我钓过大鱼,毕竟这辈子老夫也没打过几场露脸的仗,嗐!”
朱聿恒安慰道:“老太师何出此言,天下人皆知晓你当年是心忧百姓,审时度势之举。”
“唉,老夫惶恐!圣上
才是真命天子,殿下您才是天定的社稷之主啊!”
李景龙遥望远远沙洲,神情沉痛道,“太子殿下当年于大战之前来营中找我相商,以天命示警于我。可惜我执迷不悟,直到惨败后痛定思痛,再回顾当日一切,才知晓真龙出世,天命难违!”
阿南不耐烦听他们这文绉绉的对话,单刀直入道:“老太师,我生得太晚了,对于当年那场大战一无所知,要不,您给我讲一讲?特别是战事最要紧的时刻,听说当今圣上得上天相助,风断帅旗?”
李景龙抬眼打量朱聿恒,见他只对阿南微微而笑,一脸纵容的模样,心下明白这两人分明就是一伙的,她问的就是他所想的。
“殿下若有所询,老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风折帅旗之事已写入史录,此事人尽皆知,何须老头多言?”
朱聿恒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哪有身临其境的详细?太师便为我们讲上一讲吧。”
既然皇太孙殿下亲自过来询问,李景龙倒也干脆,转头命老仆去烤鱼,温了酒拿到旁边亭子中。
三人在亭中石桌边坐下,李景龙倒了点茶水,在桌上以茶水绘出长江、草鞋洲与燕子矶,替代行军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