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都是这么看待事情的。
像是那次因替他找布料,而错过宵禁也是一样,他不会问她出府是为了何事,在外边是否被人欺负了去,而是一昧地指责她不该乱逛。
在他眼里,她总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程行秋,若是允许,我宁愿从未来过京城。”
这样就再也不用遇见他了。
程行秋眸光一颤,正要再开口,后边却来了一个小厮,对着两人恭敬道,“大公子,少夫人,老爷有请。”
正房偏厅。
程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盏中茶水已是下去大半,瞧着在此处等两人许久了。
两人见了礼后,他并未立即允许他们在下首处坐下,而是招手叫两个上前去。阮玉仪稍微落他一点,立在了程老爷跟前。
阮玉仪有些恍惚,仿佛上次这般几近并肩地立着,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非在一年多前的成亲礼上。
她记忆中,当时宾客们的笑脸都已然模糊,只知那时耳边唢呐震天响,至于怎么个调子,也是记不清了。
一边的侍婢双手呈上来几张薄薄的纸。程行秋远远见了,只觉得心下一跳,他抬眼对上程老爷的眼眸,见他颔首,这才接过那几张纸。
上书:
凡为夫妇之因,十旬修得一世共枕,本因二心归一意,若结缘不和,比是冤家——
程行秋一字一字地念着,虽是白纸黑字,再是清晰不过,却看得他眼睛发疼。
终是看不下去,攥得宣纸发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直直望进程老爷的眼中,“父亲,您这是何意?”
程老爷面色不变,沉声道,“秋儿,为父以为这般做法,你心里应是有数。为父不想多言什么,你只消将这和离书签了,届时在送一份去婺州阮府,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各自嫁娶,再做打算。”
只是可怜了仪姐儿嫁入程家,还要颠来倒去地折腾。往后待她与睿儿成了,他便寻些其他地方来补偿她。
程行秋静默了会儿,“我已说通了长公主,她答应了可以叫泠泠做我的妾。”
她本就是他的妻,叫他如何让与旁人,就算那人与自己有着嫡亲的血缘。
“那你可问过仪姐儿的意见了?”
程老爷正言厉色,两手搭在扶手之上,出口之语,大有不容置疑之意。
他急切道,“泠泠自是——”
“可备了笔墨?”
她淡声道。
一边的婢子连忙递上沾饱了墨的笔,阮玉仪接过,并未犹疑,便欲下笔。正落下一个阮字,手中的笔却被程行秋一把夺过,狠狠掷在了一边,仿佛在扔什么咬人的毒蛇般。
“父亲,关于解除婚约一事,您就不必劝我了,”
他说着,拿过几张脆弱的薄纸,一下一下撕作细碎的纸片,似乎还嫌不够,又将一堆碎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阮玉仪敛下眸,心中无波无澜。去找世子的决定果真是对的,看样子程行秋固执起来,连程老爷都是要妥协几分的。
“大公子,文书可再拟,撕了多少张都无济于事。况且事到如今,还要平白纠缠什么。”
她轻声道,因着是垂首而说,入耳仿佛自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耳房
程老爷被这个长子闹得有些头疼,原还想着若是秋儿与仪姐儿能早些合离,他与长公主的亲事也能早些提上日程,如今只能再往后搁一搁了。
一时间,偏厅里的气氛颇有些沉寂,侍立一侧的几个下人无不敛容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了。
程行秋右手一扬,碎纸便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飘落,好似屋内无端飞雪,天公也叹着错缘一场。
阮玉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
“既如此,”
程老爷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便宽限你几日自行思虑,想想你的仕途,想想你那痴傻的弟弟,莫要闹到呈诉的地步才好。”
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也并不希望才失而复得的长子,由此记恨上自己,程老爷叫两人落了座,又叫人端上点心茶水来。
他鲜少与小辈们这般坐在一块儿只谈家中闲事,不言其他,因此只大致问了几句,便没了话说。程行秋心中不快,自是不开口的,唯有一边的阮玉仪,问一句答一句地应着。
话过几轮,程行秋忽地起身,大步出了偏厅,程老爷张嘴想喊,他却是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没了程行秋,翁媳两人自是需要避讳着些,也就不便多呆了。
阮玉仪淡施一礼,告了辞。她缓步迈出了门槛,守门的小厮见是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正是日头高挂之时,为避着些阳光,两个挨着檐下走着。木灵紧跟在她的一侧,撇嘴道,“这大公子如此行径,难道想立个平妻不成?大芜向来没有这个先例,他竟是有意做第一人。”
阮玉仪捏了下她手上的软肉,压着声音道,“小声些,此处还是正房,莫叫人听了去。”
就是芜国律法允许,昭容也是容不下她的。何况什么平妻、贵妾,本也就是男子为了掩饰自己宠妾灭妻的行径,生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闻言,木灵一惊,四下看去,见并没有什么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她转而道,“小姐,这里离西厢还有一段距离,您不若先回院儿里歇着,只奴婢去寻木香姐姐便是。”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我与你一道去罢。若是真碰见长公主,也好照应一二。”
于是两人自是一同向西厢去了。正房前的空地宽阔,风尤为大些,抚弄得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凝神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期间夹杂着重物撞击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