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冰有了裂痕,终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那时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旧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个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
“毕竟,我待你并不好。”
桌前的女人没有批阅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尔饮茶,偶尔翻书,看样子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包括那跪伏在地,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弹的顾渊。
位于顾渊前方的,是当今圣上宋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经给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顾渊才再次开口:“……罪臣求陛下开恩。”
那女人的动作停了。
“……朕自以为,已经给过你们恩情了,”
宋陌轻笑,缓声叙述,“否则,你又怎会能在这里见到朕?”
“罪臣……”
顾渊没敢抬头,低声想继续说话,可却被打断。
“顾渊,”
她语气沉了下来,“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荣华富贵,获得了足够的权柄,到头来,仅仅两年蹉跎,便已经承受不住了?”
宋陌叹息,又一次放轻了语气:“你说,朕放过了他们,那谁又能放过朕的锦儿呢?”
“况且……给你的名单,不是还有大半没做完吗?”
“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顾渊,”
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明明无比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还有顾家子女的脸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烂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头之恨。”
“如若你们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毕竟,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的。”
顾渊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依旧冷清的顾府。
逐渐回神的顾渊调整着呼吸,没有心思再继续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铜镜中的那张脸满是风霜,皱纹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惫与身上的沉郁无法消散,就连曾经乌黑的头发,都已经染上了银白。她已经不像几年前的自己了。说来也是,任谁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待宰的野兽,不论怎样挣扎也不会有出路,怕都是一样的。
今日,她还需要携顾云熙第一次出门“赴宴”
。
毕竟云熙已经回了顾家,也是顾家的一员,那皇上是不会容忍顾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们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来,不如早一点带着云熙去奔波,还能少了被敲打,观华那孩子也能少一点疼痛。
在跟顾云熙说出“真相”
的时刻,她只说了最表面的那一层。
所谓希望,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识到自己找到的所谓证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贴身之物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敌叛国,哪有什么线索,哪有什么一线生机,不过都是谎言罢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顾家的所有女儿也一样,没有人能够幸免。自从她们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什么祸端,而是报应。
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满意,让顾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来。但面对家人,她不能这样说,所以这个必死的结局,她仅仅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自己的正夫白钰都没有告知。在知道这件事后,顾贺怜愈发沉默,不愿归家,而顾兆樊,应该是疯了。
原本,狱中的日子便已经极为痛苦,可顾兆樊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精神力支撑着,只希望母亲能够还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回曾经的武将。既然她没做过那投敌叛国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只要撑下去,撑到顾家翻案,总是可以回家的。
但不会有那个时候。
顾渊是个失败的家主。她无数次后悔自己曾经做错的决定,为了二女儿的志向与前途,为了顾家一时的荣华,选择栽赃了当时满心欢喜,以为能让顾兆樊当自己国妻的宋锦。只是因为,当了国妻,便再无法做官,只能任虚职,顾兆樊也并不喜欢比自己大三岁的宋锦。
即便顾家只是推波助澜,仅仅是不断暗示,甚至没有真正拿起刀。但宋锦死了,陛下唯一的同辈血亲承受不住自己心上人的指责,还未撑到审判,就在狱中自裁。
于是当事情败露,顾家便早已被盯上了。当她拼尽全力找到了背后之人,却发现那背后之人是当今圣上时,顾渊再没了侥幸心。
她们一直,在被注视着。
赴宴,赴的不是什么喜宴,而是鸿门宴。每一次都是如此。她所说的让顾家子女去拉近关系,去讨好权贵,去阿谀奉承,去折断傲骨,承受着无数冷眼与奚落,被嘲笑,被当做是跳梁小丑……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不是为了什么线索跟打点。
只是让那坐在万人之上的帝王愿意轻抬一下手指,从指缝中放过几个人罢了。
如果没有和离这件事,起码云熙是不需要经历这一切的。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云熙,在沈家莫要娇纵,因为顾家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从前,那云熙应该也是会听话的。毕竟云熙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毕竟云熙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很好。
可她自私地希望,云熙可以成为顾家唯一一个干净的、不被污染,仍能骄傲地活下去的人。也是这份自私,毁了顾云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