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婆顿了顿,她未曾明说那白毛怪留在难自渡的这些天与其说是医病不如说是瞎猫试着能不能碰上死耗子,很显然死耗子没那么容易碰见。
过了有一会儿镜婆才又说:“我着实没找到两次晕厥之间有什么联系,依着脉象看,那些个带着滋补功效的妖血似乎跟倒了没什么两样,亏空仍在,气色也没有更好一些,若非要说医好了哪里,唯有嗓子倒是强了不老少,可这并非我医他的目的,眼下看他也就是醒了,否则再多的法子我也没有了。”
云起垂眸沉思,连归巢也收敛了因吃肉而满足表情,叼着一块生肉目光犀利。
镜婆摇头,一副难解模样,“三千年的野参没化形的不多见,从师祖算起见过的用不上一只手就能数得清白,唯一听起来合理的理由便是全仰赖那棵参,但我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镜婆还未说完,云起突然问:“他的嗓子好了几成?”
“约莫五六成有了。”
“竟如此快。”
云起心里明白,以少白做饵要挟白毛怪留在肃辛短期内是可行的,却也算不得上策,白毛怪不死缘由倘若一日解不开,便要守着这秘密,要是有人能造出千千万万个不死之身,天下倾覆即在眼前。
“他本就不是哑巴,像是受刑导致后天难以发音,恢复正常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泥炉之中白烟愈盛,不多时听见咔吧一声,架在泥炉上的陶罐从底部裂了条缝,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比草药本身还要苦涩的气息,大抵是烧糊了罐子。
镜婆噌一下站起身,掏出怀中帕子将陶罐端到一旁去,才刚一落地,便从罐底彻底碎成两半儿,镜婆也只不过幽幽叹息一声,没抱怨什么,只是面上表情颇为惋惜。
“今夜又要睡不着了。”
云起从思绪里抽出来,开玩笑似的调侃一句。
旁人只知镜婆是个不管闲事的,与其管闲事儿自己生气,不若将眼睛蒙起来装死,但若只知这其一,便还称不上与镜婆相熟,她是严以律己,常是小错要自责许久。
云起想起那时云霓还小,在山里不知捡了什么东西吃,一回来便身上发痒,浑身上下起了许多红疹子,连狼毛也挠掉了不少,被提溜着两只爪子送来难自渡,一时离了看管,从柜子里翻出药丸,吃进肚子不少,许是那药丸里有蜂蜜山楂之类,酸酸甜甜很好入口,等到了夜里窜得没个狼形。
兴许换做别个,云霓少不了讨上一顿打,比如浊姬,堂堂一个狼妖恐怕就要多体验几下飞天的滋味儿,要被拴在玉京上甩飞几圈。
诚然是镜婆太过纵容她,此事之后难自渡的柜子上都上了锁,在她看来这是自己的错,而非孩子的错,当然只有云霓有这样的待遇,旁人她还是瞧不上的,此后云霓的零食里便多了一样,难自渡特制开胃健脾丸,酸酸甜甜,同糖食没什么区别。
想及此云起笑着摇了摇头,长此以往云霓永远也长不大,这不又因闯祸被关在城外营帐之中。
镜婆皱眉瞧着被扔进桶里的破碎陶罐,又是一声叹息,并非是到捶胸顿足的地步,可就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去看。
一时寂静无声,忽来的一阵风吹得梨林沙沙作响,吹得归巢的白羽被掀开,露出细密的绒毛,它站在摇晃的树枝上,鸟身也不住跟着晃。
眼看不久多时便要入冬,云起面上的笑意也跟着卷走的一地落花而被带走,望着逐渐散去的浓雾烟尘,突兀来了句:“躲不过的,早晚是要相见。”
他很难再笑下去,眼下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南边儿是虎视眈眈的敌国,北禺境内还时不时会冒出些疯魔的妖兽,任谁坐这个位置都难好眠。
镜婆看云起面上愁云密布,她的表情也越发复杂,像是品着什么味道古怪的吃食,瘪着嘴皱着眉,鼻翼至嘴角的皱纹像是相隔山峰的两条山沟,逐渐深刻起来,倘若放在以前,云起娘还在的时候她绝不是这副有口难言的模样,自打云起娘带着肃辛军失踪,多数的事她瞧见也权当瞧不见,只管缄口不言。
西北角的屋顶上闪过一阵青绿色的荧光,遥遥见着一只灵力聚成的小兽正伏在屋脊上舔着爪子,周身雾气散去,它的光影越发清晰可见,小兽站起时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定睛瞧了瞧四周的每一草每一木,灵动身姿跳下屋顶,被层层排列的屋子遮掩,消失不见。
一抹青影坐在屋外窗边,手上梳理着不知哪里来的白毛,攒成一根根线,三两下被编成雪白的穗,最后坠之灰色的鸟羽,嘴里一边儿还念叨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想必是替屋子里那位念的,兴许不太对症,却也没更好的法子。
窗扇被风吹得直响,绸桑斜眼睨着坐在榻上的白毛怪,三教九流都能聊上几句的人而今也学做了哑巴,至于为何念这种东西,无非是前几日来得巧正好碰上白毛怪夜里发疯的样子。
那日白毛怪撞得满头是血,血水将白发粘在一起,有几股像是山涧下的溪水潺潺,顺着高高的鼻梁向下淌到前襟。
一如要咬人的疯狗一般,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似要吃人,头与墙面碰撞发出的闷响和从白毛怪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声直听得绸桑浑身起鸡皮疙瘩,直到今日仍是记忆犹新。
“实际上你醒得更早些。”
绸桑站起身转回头,隔着窗口遥遥望着坐在榻上之人,未等白毛怪回应,紧接着开口说:“可你却装睡了一阵儿,直到……”
他指了指手掌,“你不想卷入肃辛纷争,直到你发现这不是寻常痛楚,而是血契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