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祝饶不算特别害怕,他也相信他妈不会真对他怎么样。
直到他被送到了东郊的某个别墅区,被钟玲亲手送到一对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妻手里,看到了对方家偌大的空间和欧式宫廷风装修,又被那个有钱的女人笑眯眯地搂紧怀里,他心里才升腾出了一丝危机感。
“来,跟妈妈说再见。”
中年男人也在笑,而祝饶绷紧了嘴。
钟玲蹲下身看着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你以后就跟这两个叔叔阿姨过了,人家家比我们家有钱多了,你听话点儿。他们家还有钢琴,你以后想弹琴也能继续弹了,比你跟着我强。”
祝饶当然不愿意,伸手想拽住钟玲,被女人躲开了。钟玲就跟躲瘟神一样,匆匆把他扔下,又匆匆走掉,他被扣在别墅里,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
后来两家人迅速办了领养手续,祝饶只能在这户人家住下了。
平心而论,这对有钱夫妇倒也没虐待他,待他虽然谈不上视如己出,但也还凑合,在生活质量上,是他那个四处漏风的原生家庭拍马也比不上的。
这户人家让祝饶跟他家亲闺女一起学钢琴,还把祝饶转进了私立的“贵族学校”
,教祝饶各种礼仪,让他学会跟他们一家子一样做一个“讲究人”
。
但祝饶只想回去找他亲妈。
一开始他的新爹妈看他看得比较严,祝饶没找到机会。等过了一段时间,对方不再天天盯着他以后,他逮到空子就溜了。他只记得他跟钟玲住了七年的弄堂叫莲花巷,于是他见了人就问“叔叔阿姨你知道莲花巷在哪里吗?”
,如果对方不知道就换下一个,知道,就顺着对方的指引一点点往家找。
他偷偷攒了一储蓄罐的钢镚儿,能坐公交车,最后七拐八绕地,真让小孩儿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巷口。
祝饶激动地奔向家门口,往里看过去,他家还是熟悉的样子,门口的男士拖鞋又回来了,他听见男人在里面房间睡得打呼噜的声音,看来祝宏伟回来了。
钟玲就坐在客厅,人老了很多、也黑了很多,旁边堆了一堆布鞋,她在不甚熟练地纳鞋底,大概是新接的零工。一抬头,看到长高了些的儿子站在门口,愣住了。
“妈妈,我要回家。”
祝饶望着钟玲说。
没想到,钟玲却尖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把他往外赶。
叫完又意识到什么,害怕地看了一眼房间的方向,压低声音。
“你给我滚回去!你回来了,人家来跟我要还钱怎么办?我哪还得起?!他原来给的期限我跟祝宏伟都要东拼西凑,你快滚,这辈子别回来!”
祝饶紧紧拽住钟玲的衣角,眼睛发红:“我要回来。”
钟玲推搡了他一会儿,见这小崽子跟狗皮膏药一样撕不开,干脆扬起手,狠狠给了小孩儿一巴掌。
祝饶被打懵了。
这件事的后续是祝宏伟终于被这娘俩吵醒了,亲自揪起祝饶,跟邻居借了个三轮车扔上去,让钟玲给他送回新父母家。钟玲低声下气地跟人道了歉,但新父母还是很不满,祝饶也不在乎,要不怎么说他是头倔驴?都这样了,还隔三差五想偷跑回去找钟玲。
每次偷跑,又都无一例外地被钟玲送了回去。
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新父母终于来火了,威胁祝饶——你如果再回去找你亲妈,就让你那穷爹妈立马还钱,四百万,你想让你亲妈死么?
祝饶张了张嘴,他真的怕钟玲死。
于是他不再跑了。
祝饶在银行行长家规规矩矩地待到了十二岁,期间参加了不少钢琴比赛,拿了好几个奖,小升初的时候面试录取了全宁城最好的中学,行长夫妇非常满意。
彼时行长夫妇的亲生女儿高中读了一半不想读了,闹着要出国,于是夫妻俩紧赶慢赶赶在申请截止前给女儿办手续,打算把女儿送去美国读高中,但又怕女儿一个人孤单且没人照顾,想让祝饶跟着去照顾他们女儿。
于是颇为和蔼地跟祝饶说:“其实在国内读初中也没什么意思,太辛苦了,要求又严格,你跟着姐姐一道去美国吧,钱的问题不用担心——怎么样,开心么?”
五年的时间,足够祝饶在新家里被打磨成一个斯文金贵的小少爷。他现在已经跟当初跟着钟玲的时候全然不同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穿着针脚舒展的毛线背心,小皮鞋锃亮。
他低头,兴趣缺缺。
“我妈欠你们的钱还清了么?”
比起什么留学,他更关心这个问题。
行长一愣,然后皱眉道:“你都在我们家五年了,怎么还管那个女人叫妈?你现在的日子不好么,难道你喜欢一辈子沾着你亲爹妈那身脏血啊?你要学会跟他们划清界限。”
“就是,你现在这样多好。说实话,你当年跟着那个女人,泥猴子一样的,要不是看你底子长得好,又认识少年宫的老师,说你有天分,我跟你爸爸是不会要你的,你要懂得感恩。”
行长夫人说,“总之,倩倩美国那边的学校八月份就要开学了,你这边的手续我们也会尽快给你办,到时候你们一起去。”
祝饶根本不想去留学,但他也知道他在这个家里是没有话语权的。
他怕他就算不肯走,到时候也会被强行塞上飞机。
他跟钟玲已经有五年没见了,直到临行前,祝饶才意识到,他有多不想离开,多害怕以后再也没办法跟钟玲见面,多怀念记忆中珍藏的那短暂的一小截童年。
要离开的日子临近,祝饶终于按捺不住,半夜翻窗从房间出去,拔腿就往车站跑,坐了夜间公交去莲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