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抿唇微笑,亲切中又含一丝疏离,道:“妹妹来得真是早呀。”
张曦君谨慎答道:“是妾应当的。”
犹豫再三,到底未将贱妾二唤出,即使知道这只是一种谦称也终未做到。
谢氏脸上的笑容深了深,言语愈发关切了几句,方让万嬷嬷引着见礼。
深吸口气,张曦君在万嬷嬷的指引下匍匐跪拜,当下跪的那一瞬,不知是否曾因如此跪拜过齐萧,还是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让她发现这一跪一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煎熬难忍。只是在谢氏受礼后,命身侧手捧漆盘的侍婢将一对金钗赏赐下时,她胸口骤然一紧,只觉那一对金钗似有千斤重,以致她用足全身力气才接过金钗,强自镇定地走回右面首席端然跪坐,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打量。
大礼过后,谢氏笑容可掬的将对面席间的两名女子与她见礼。
这两名女子都正值韶龄,也俱是河间王府所送。唯一区别的是,她们一个美艳,一个清丽,再加之端庄秀雅的谢氏,将军府可说是女眷不多,却将天下三种类型的女子皆囊括在内。
“小夫人。”
她们一同敛衽施礼。见礼时,美艳的李氏露出一抹轻视,却又很快的消弭不见;清丽的郭氏礼数周到,并含了几分小心翼翼。
张曦君垂眸颔首,含笑受了二人的礼,余光却见许嬷嬷眉宇间轻笼忧色。
知道许嬷嬷在为她伤神,也知所为何事。
可是,正处花信之期的谢氏三人,诚然比她更具女子的风华,然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呢?
1蔽髻:一种假髻,髻上镶有金饰。
新年
时光容易,转眼就入新年。谢氏素来贤德,待人宽厚,府中上下都得了年赏。如今世道不安,女子生活不易,大多颠沛流离,三餐无继。英秀景秋都是受过苦的,自进了将军府吃饱穿暖,又有钱帛可得,对新年的期待也比往年多了,每日忙着收拾来打扫去,整天一张笑脸。看着她们脸上暖暖的笑意,不觉受到感染,淡去了几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惆怅,逐渐融入年节的喜庆之中。
这日除夕,齐萧和谢氏受邀去了河间王府。
据说这是齐萧镇守统万城后,第一次在长安过年,府中仆从俱是打起了万分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一时下来,四处可见值守走动的仆从。
张曦君自知入府时声名过盛,流言颇多,又不喜不时投来的各种打量,因此除每日到沁园晨昏定省外,一般都足不出户。但是久居乡野自由惯了,乍被拘于方隅之地实难适从。幸而常月轩也是个小两进,一进为居室,正北一堂二内三间房,东西各厢房两间,形成一个四合院。院门左侧开一月亮门,进门就是一个小跨院,内有口井,并四间房,为厨房仓库和厨娘居住。右侧亦有月亮门,进门一条长廊,通二进的小花园。园里参天古槐一株,四下移植大片繁花,正中一座建在假山上的凉亭,人立亭中,仰可观星辰,俯可阅春色。现是腊月寒冬,没有春日的百花盛开,亦无盛夏的星空璀璨,自是无处可看,但也是一处走动之地,可谓去躁不少。
今早不用请安,见外面的风雪似乎停了,穿上风氅就往小花园去。
高处不胜寒,上了凉亭没一会儿,便感阵阵寒意袭来。景秋哆嗦道:“小夫人,出来也有一阵了,回去了吧?”
十余年的习惯非一早一夕可以改变,如此一来,比之府中仆从的言行不免随意了些。
张曦君捂着手炉,又踮脚望了一阵,才回头嗔道:“就你怕冷,看人家英秀!”
话音甫落,身后的英秀立时就了一个喷嚏。她性子腼腆,顿时面红耳赤,为人却细心,随即找了话道:“夫人仁善,最好说话不过。等开春了,小夫人再向夫人请示,夫人定会允您去街上的。”
彼时,对女子的约束还算是松,长安又临近胡人之地,确有不少女子出街入市。
张曦君听得有些意动,透过古槐遥望街市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她初入长安,便惹了风言风语,实在不好率性行事。而且长安乃河间王管辖之地,齐萧与王府关系又十分复杂,虽说二者应不会拿她做文章,但总让她觉得不甚放心。再则也不能因谢氏仁善,她就可随意提要求。
想到这些,张曦君不由打消了念头,只心下安慰道来日方长。
似乎又起风了,枝稠叶疏的槐树响起一片簌簌声,好似银珊瑚的树上抖落雪花无数。
隔着翩翩联联的雪花,再看了眼远方的街市,正欲转身离开,只听英秀说道:“所以,不如先回屋去,屋里也暖和些。”
话没听完,张曦君不厚道地扑哧一笑,原来英秀也冷着了,只是变了法子劝她回去。
秀英瞬间脸色似沁血,呐呐解释道:“奴婢是想说……小夫人今晚还要守岁,万一将军夜里还是歇在常月轩……小夫人若在亭上受了寒,怕是会不好的……”
一语未了只觉越说越错,飞快地觑了张曦君一眼,低头认错,“奴婢失言了。”
声音细如蚊蚋,头已快至胸口。
这些时日,与英秀景秋日渐熟稔,私下相处不免随意。若平时见英秀眼下模样,她少不了打趣一番的,可是现在……
张曦君一笑置之,转身走下凉亭。半敛的眼睑下,眸光充满深思。
北方少雨,没有南方的泥泞难行,木屐也换成了精致的丝履。她一步一步走在冻霜的石梯上,踩着那不知何时又飘落的积雪,有丝丝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仿佛能直沁心口,在心底生出凉意。而那一抹凉意,就好像齐萧的作为一般,让人心感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