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当大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又感觉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明明人生中仅有一次面对面,但去追思,几年前海洋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的会从记忆深处响起。那是有过一次便不再会忘记的体验。海的蓝、海的深、海的广,它就像是一切的初始,一切的起源,所有所有都为它所造就,连身体最深处的激动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召唤出来。
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手中的拐杖在沙砾中陷入两个小小的坑。
“是不是无论多少次都会被这样的景致所折服?”
幸村站在我身边,他举起手,仿佛想要看见海平面那一边的风景。
“嗯。”
我夸张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没有后悔来镰仓吧?”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向我的时候,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极不好意思地,我抿了一下唇:
“嗯……”
“那太好了!”
他的声音是惯然的温柔,但在海潮的衬托下却并不显得无力。他上前几步,在海水触碰到脚趾的时候,终于转过身:
“蜜,要来试一试么?”
“诶?”
我有些吃惊,他明白我的处境,却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尝试那些对我来说难度极大的事情。
“用皮肤体验一下沙子和海水的感觉。”
“可我……”
“你一定会喜欢这种感觉的。”
他眯起眼睛,背阴里,那被我无数次比喻为紫阳的鸢蓝色发丝,居然也反射出令人吃惊的灼眼光芒。
他走到我身边,大方将我的手臂环过他的后颈,在双手丢弃拐杖后,我终于勉强脱掉了鞋子。脚趾第一次触碰到柔软的沙子,身体甚至条件反射地轻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不同于以往的感受,而当浪花卷着白色的泡沫舔舐上我的脚趾时,那沁人心脾的感受还是让我因为激动而咬住了嘴唇。
他扶着我,一步一步向大海深处走去。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我心旷神怡,即便两条腿中的一条已经被医生判定为永远的废弃物,但海水的包容还是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善意——从未有过的,那种对于万物的怜悯——甚至让我在那个瞬间也开始接纳起这条让令我恨到流泪的残腿。是一种两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平静,是面对自己的任何一个缺点都能一笑置之的体验。
“喜欢么?”
幸村依然担当着我人形拐杖的职责,在看到我一言不发却始终抿着唇的表情后,终于扭过头笑意满满地问道。
“嗯。”
我讷讷地点了点头,从刚才开始,我就仿佛是被什么震慑住一样,语言在它面前都变得毫无份量。它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可以让你忘记人世间那些痛苦。
“在它面前,所谓的痛苦都变得渺小起来。”
幸村扭过头,他望着眼前被阳光缀上一连串灿烂光点的海面,终于微笑着说道。“所以我想,带蜜来看海是最好的选择。”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这蔚蓝色液体的力量?曾经信任着它,才会选择在受到伤害时独自一人跳上列车,因为画册上的照片已经让我愿意将一半的信任赋予它。只是岁月荏苒、时光匆匆,在多舛的人生遭遇后,我却忘记了那时它给予我的力量,忘记它的坦然,以及它的包容……
直到身边的少年将我重新带入这片世界,才恍然间回忆起它的力量。
“谢谢你,幸村。”
那挪不开的视线,终于在心中生出这样的感叹后移向了身边的少年。我扬起嘴角,带着在遭遇转折以来最灿烂的笑容看向他。
他望着我,表情似有一点惊诧。但他没说一句话,就这样看着我。直到海潮重又翻过我们脚边时,他才终于轻笑着低下了头:
“太好了。”
“?”
我有些奇怪地扭头望向他,而他却不再说一句话,相反,却将视线重新别向面前明亮无比的海面:
“蜜,要来画一画大海么?”
“……”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
“我想看看蜜眼里的大海会是什么模样。”
“我也想看一看幸村君心中的海会是什么样子。”
“我已经用眼睛把想画的一切都拍下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鸢蓝色的瞳孔笑着说道,“到了画室立刻就能画了呢。”
我望着他也轻笑了一声,很快,绘画的约定就这样达成了。
这里毕竟是他所居住的地方,他熟悉各条大路或小路,他知道哪座房子能听到海的声音,明白什么角度能看到最完美的海面。
在扶着蜜穿过两三条街巷后,他终于领着她来到了一个画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幸村介绍说,这是他的老师兼朋友铃木先生,这个画室是他的所有物,但他经常会慷慨地借给自己。最历害的还要数这个画室的地理环境。
虽然说到这里,我尚不明白它的厉害之处,但当我拄着拐杖走到画室中央的时候,窗外碧蓝的颜色便替我解释了一切迷惑。
这画室临近大海,不仅能在这里看到太阳映着海面东升西落,还能听到那气势磅礴的海潮声,就好像是拥抱着大海作画一般,带着让人吃惊的气度。所以结末,连我都投以他们一个惊喜的表情。
铃木先生为我安排好了画板和画笔,他比较沉默,几乎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从未落下。幸村则错开我一点,在与我相对的位置落座。
我期待和别人一同作画,但与他一起画画还是第一次。就好像是和一个学习上的竞争对手要一较高下,却又不完全是那种感觉,但心情上的紧张还是不言而喻的。可对我来说,绘画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即使先前带着如此惶恐的心境,但真正画起来,心里又仿佛是被它占满了一样,会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把那些杂念扔到大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