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驱车进入郢都,连家都没有回,直接进宫向楚庄王复命。
楚庄王初闻斗克黄进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汝说什么?”
伍参一字一顿地回道:“斗克黄出使齐国归来,要面见大王复命。”
“这个斗克黄,难道不知道寡人灭了他的族?”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回来,难道他不怕死吗?”
伍参没敢接腔。
“传他进来。”
“传斗箴尹进宫见驾。”
自伍参始,传斗箴尹进宫见驾的王旨,一声接一声地传了出去,直传到内朝的大门口。
斗克黄进来了,步履和平时一样,甚而连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的悲痛。他一直走到御案之前,行过了君臣大礼,便开始禀报出使齐国的情况。
楚庄王看似在听,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所思考的乃是怎样处置斗克黄。
等斗克黄说完了,楚庄王开门见山问道:“斗克黄,汝家族的变故汝知道吗?”
“知道。”
“在哪儿知道的?”
“回国的路上。”
楚庄王抱着一种猫逗老鼠的心理问:“寡人灭了汝之斗氏家族,汝不恨寡人吗?”
“不恨。”
“为什么?”
“家族不幸,出了一个乱臣贼子,搅得大楚不得安宁。楚法,凡犯有谋反、弑君之罪的灭族。大王诛臣之族,行的乃是楚法,臣有什么可恨呢?”
楚庄王紧追不舍道:“依卿所言,寡人应当怎样处置爱卿?”
“斩首。”
“为什么?”
“臣也是斗氏一员。”
“明知道要死,为什么还要回来?”
“此因有三:一来奉大王之命出使齐国,臣不敢有始无终。二来吾祖子文(斗谷於菟)曾言,‘越椒有反相,必要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出逃,终为越椒所累。今日果应吾祖之言!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岂敢逃死乎?”
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说得让楚庄王心颤,亦让他动容。他起身走下王座,将斗克黄扶了起来:“卿死不逃刑,乃忠臣也。斗氏家族的人都像卿这样,何至于一败如此。再说,汝祖料事如神,于楚有大功焉,寡人何忍绝其之嗣!寡人考虑再三,赦卿之罪,还做卿的箴尹。抄没卿家之财产,全部返还。只是,别再叫什么克黄,叫斗生吧,言卿应死而得生也,卿看可好?”
“谢大王!”
斗生躬身而退,独自一人回到了一片废墟的家。房舍没有了,坍塌的断墙和着烧焦的木头,连成满眼的一大片。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没有人来,他斜靠在断墙上无声地哭泣。
我斗氏一族,为大楚国的发展壮大呕心沥血,可以说,没有我斗氏一族的鼎力相助,大楚国就不会有今日。大楚国发展了,大楚国兴旺了,我斗氏一族反而成了罪人。先后被你祖孙三人杀掉的我没有统计,仅仅令尹级的人物就有四人:我的父亲,我的叔祖成得臣和堂伯父成大心,还有斗越椒;大夫级的三位:斗宜申、斗克、斗旗。就说斗越椒谋反该杀,那也只能杀他一人,杀他全家。再往上追两辈,也无不可。但不该把姓斗的和姓成的全杀。这是多少人?这是一千多口人呀!尤其是我斗克黄一家,更不该杀。吾家与斗越椒素来不和,吾祖早已预言,斗越椒有反相,劝其父子良勿养之,越椒对吾这一家,恨之入骨。吾父之死,很有可能就与斗越椒有关,这事你熊侣又不是不知道,还要杀吾一家,是何道理?
再说,斗越椒谋反,理应灭其九族。这九族之内,难道不包括你熊侣吗?你不是若敖氏的后人吗?
从斗越椒算起,上查五代,便是若敖氏。而下查两代呢?便是你楚庄王,你也在被灭之列。你为什么不灭你自己呢?
还有,你爹杀了你爷,算不算弑君?你咋不灭你爹的九族呢?
千古奇冤。
千古奇冤呀!
这千古奇冤无人可诉,也无处可诉。
他想了一阵,哭了一阵,不知不觉睡着了。大约睡到二更天的时候,被人摇醒,他举目一瞧,一老一少站在身边。老的是他的管家,小的是他儿子。不说他也明白,一定是在他家被抄的时候,老管家冒着生命危险将他的儿子保护下来。如今,听说他回来了,才趁着更深夜静之时,领着他的儿子来见他。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倒身向老管家跪了下去。老管家亦跪。他磕头,老管家也磕,二人对磕了三个头,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他拉过儿子,伸出一只微微有些发颤的手,在儿子的头顶上轻轻抚摸了一阵,又俯下身子朝他小脸上亲了两口,说道:“走吧,跟着老管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走到外国。”
儿子噙着眼泪,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
“还有……”
斗克黄又向儿子嘱咐道,“自今之后,你也不姓斗,我也不是你爹。你的爹就是他……”
斗克黄朝老管家指了指。
儿子再也忍不住了,小嘴一撇,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斗克黄忙将儿子的小嘴捂住,二目警惕地朝四周扫了一遍,除断墙和烧焦的木头,什么也没有,这才将心放下:“走吧,趁这会儿没人发现,你们快走吧!”
儿子不想走,老管家轻轻地拉了他一把,老泪纵横地说道:“少爷,咱们走吧,再不走老爷会生气的。”
斗克黄低声斥道:“这里没有少爷,记住,他就是你的儿子,叫花克。”
老管家使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