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辈分
村里同姓人的辈分,自有一份严格的规矩和威严。有年轻人当爷的,也有老头儿当孙子的,这叫萝卜不大,在辈上长着。两个一同长大、一起玩耍的人,老家人称为“一般大的”
,很有可能一个是爷一个是孙,或者一个把另一个喊叔叔。就有比我大的人喊我姑姑或者姑奶奶,而我也会喊那些比我年纪小的人叔叔婶婶甚至爷爷奶奶。不论时代怎样发展,辈分绝不能乱。春节回大周,我在街里见到家住西头的退休教师周建民,笑着说:哎呀,我也不知该喊你啥。他说:你不喊我,我还得喊你姑哩。我立即觉得自己的笑脸收拢了一些,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面前,还得有点长辈的样子才好。一位副县级领导,喊我姑奶奶,在饭桌上,他端起酒杯说:来,孙子敬你一杯。
我周姓祖先,六百多年前远离了自己家乡,从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几代之后,他乡变作故乡。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亲爹热娘,也会有命运、性情、智商差异巨大的孩子。头脑聪明、生活富足的结婚早,二十岁前当爹;生活差的,熬到二三十岁成家;也有的一生没娶,他那一支默默消亡。如此一代代繁衍至今,辈分相差很是惊人。据说目前辈分最高的是周麦林,已经去世,他夫人还健在,长我四辈,我喊她老老(为曾祖父母辈的统称)。村支书贾秋风的丈夫周孝堂又低我四辈,喊我姑老老,他们的孙子就低我六辈,也就是说,从周麦林到周孝堂的孙子周赫,相差十一辈之多,真真是没办法喊了,只能敷衍一句老老了事,否则那就得老老老老老老……扳着手指头查数。
想那周孝堂的祖辈,可能是日子富足殷实,每一代都能及时地娶妻生子,就这样注重效率,一路高歌猛进,传宗接代总是走在人前,直至将自己变成全大周最低的辈分。
那么高辈分是怎么回事呢?可能就是不能够及时娶妻生子,拖到三四十岁,好不容易续上香火。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家境富足到能娶好几个妻子,将生育战线拉得很长,最大孩子和最小孩子之间都差着好几十岁。树功祖爷爷周林冬的亲弟弟周相甫(原名周林长),民国时期做过杜曲镇镇长。娶第一个妻子,先生下两个女儿,后生下一个儿子周惠民,惠民长到十来岁时因狗咬而夭折。妻子已经中年,过了最佳生育期,为了传宗接代,又娶一个年轻女子,小他二十四岁。我童年时小伙伴们都知道,那个老头儿竟然同时拥有两个老婆,这在我们眼里是很奇异的事情。人们称后来者为花老婆。我父亲喊她花奶奶,我喊她花老老。她刚娶过来不久,新中国成立,实行一夫一妻制,政府告诉花老老可以回娘家去。那时她还很年轻,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也想要走,但娘家妈为了让自己闺女在此过成一家人家,好对得起周家,亲自来大周住到周相甫家里,监督陪伴女儿。周相甫一家肯定也是极力挽留。女性的牺牲奉献和善良天性发挥作用,花老老留了下来,为他家先后生下三个儿子:周天才、周卫才、周同才。我童年记忆里,花老老是个完美的女人,容貌出众,洁净麻利,家里家外没明没黑地操劳,走路很快。据说最小的儿子同才出生当天,她还在地里干活,感觉要生,急忙往家里走,结果孩子生在裤裆里。这兄弟三人又都有两个儿子。天才爷的儿子叫周宗航、周宗远。听名字就知,和树功的父亲周宗理是一个辈分,如今周宗航四十来岁,然而比他大七八岁的树功也得喊他叔叔。而周宗远和树功的女儿同岁,但后者得管前者叫爷。百年之内,同一个支脉就有如此大的年龄差,那么不同支脉,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就差得更远了。
有一次我在街里站着说话,旁边一位挺年轻的女人,披肩长发,穿重磅真丝旗袍,气质挺好,像是城里坐办公室的。她看我我看她,顾盼之间都好奇于对方。二人悄悄向树功打问,树功在中间给我们介绍,说她是十一队周麦林的儿媳妇。很快一个小姑娘骑儿童单车过来,喊她妈妈。搭上话后,小姑娘邀我去她家玩。于是向西走去,到她家里。女主人名叫亚军,属马,1978年生人,是周麦林的二儿媳妇。她还有一个儿子二十多岁。那么,我该喊这个比我小这么多的女人奶奶,问这个十二岁的周娇小姑娘喊姑姑。这真是有点小尴尬。母女俩洋洋气气地坐在装修到位的客厅沙发上,怎么看都应该像城里人那样,女人喊我姐,小姑娘叫我阿姨,可我们却笼罩在祖传的辈分下面,不得乱来。彼此笑笑,都避免称呼对方。周娇跟我当面说话,还有在之后的微信里,都是直接开口,前面没有称呼,估计小小年纪的她,面对村里一大群中老年晚辈,也很为难。我在微信里,有时候会觍着脸叫一声小姑姑。
不同姓氏的人,不需按辈分喊,或者因谁跟谁有亲戚,顺着亲戚那边喊,或者跟一个旁姓人拜了把子关系巨铁而归了人家那一辈,不定哪一根哪一梢搭上了筋脉,就按此生长。再也没有比乡村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了,是盘根错节、回环缠绕的一棵大树或一片树林,多挖几下,谁跟谁都有亲戚。同姓的和联姻的,又有所不同。比如周建亚按着周姓辈分,本该问周玉发喊叔,问玉发的父亲喊爷。可偏偏他母亲和玉发叔的母亲是亲姐妹,那么他又问玉发的父亲喊姨父问玉发喊哥,而玉发的父亲和建亚的父亲,本是叔侄辈,这一联姻,变成了连襟和担挑。
我平常回村,见着面孔稍生的人,不知辈分不敢乱喊,只等他们主动喊我。上年纪的人不知我是谁,我的名字也不重要,在他们眼里,我是长安的孙女、大卯的闺女,只有在五六十岁往下和本生产队人这里,我才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