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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沧桑系一身(第1页)

百年沧桑系一身

乡村养老现状

2019年我在大周定点体验生活,听说村里有一位百岁老人,便提出想去拜访,沾沾老人的福气。当时的村支书周献东、村主任贾秋风和妇联主任曹秋香,陪我来到老人家里。

陈天佑的母亲那年整一百岁。我们叫开院门,是老人来开的门,矮小精瘦,目光明亮。献东指着我问老人家:您认识她不?老人摇头。我问:那您认识周长安不?她说:认识。我说:我是他孙女。老人像鸟儿呼扇翅膀那样张开双臂扬了一下,说:噫,西安回来的不是?引我们进屋,原来她正在院里捶豆子。步履轻松,头脑清晰,状态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坐下后,交谈轻松自然,没有任何障碍,眼不花耳不聋,提起我家的事、我爸名字、我叔名字,说得清清爽爽,记性也好,哪年哪月的事,也都理得清楚明白。不得不承认,长寿者都有一个超强大脑,因为大脑是人体总指挥,大脑好用,全身都好使。无法想象坐在眼前的是一位活了一百年的,跟所有人一样经历过苦难、饥饿和悠悠岁月的老人。在她身上,看不到迟钝呆滞,觉不出糊涂遗忘,也没有老人身上常见的阴沉冷漠,而是身体仍然灵活,思路依然清晰,笑起来张开了嘴,咯咯有声,露出仅存的几颗牙齿,自感笑得太厉害的时候,便伸手遮住嘴巴,就像小孩子害羞,真是一派天真。不由得我们也心生欢喜,而这一切也无来由,就是受到了一种强大生命力和日常欢喜心的感染。一双缠过又放开的小脚,笨拙而又灵活,我的脚伸过去,跟她的摆在一起,拍了照片,她十分配合。人常说老还小,老人到一定年纪,就跟孩子一样了,人们看待他们的目光,对待他们的态度,也调整为对待孩子那样,于是我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抱一抱你?得到许可,我拦腰将她抱起,可能有六七十斤吧。她在我怀里咯咯咯笑,留下可爱的定格。

告别的时候,她送出大门。我们说:别送了,回去吧。她愉快地说:中啊。真的停下了脚步。我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见她小小身影立在大门口,背着手,东看看,西望望,仿佛很好奇的样子,也不再理会我们,专注于自己的世界。

从她家里出来,到西边邻居家看望她九十五岁的妹妹。三姐妹当年都嫁到了大周。大姐最先嫁来,然后把自己两个妹妹也介绍过来。大姐在六十多岁上得病去世,是她们家族女性的一个例外。妹妹和姐姐长得很不像,年轻时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如今老了也很巍峨,所以我有自知之明,没敢再说抱的请求。同样的思路清晰,对我家的人与事也说得明白。如果说姐姐是活泼外向的,那妹妹是沉静内敛的,言轻语慢,亲切温柔,举手投足很有大家风范。

在另一个村子,她们还有一个妹妹,年过九十,每当人们夸她长寿,她说:我还有俩姐哩,都在大周。

人们对长寿老人,皆怀有三分尊敬,十分喜爱。邓氏老人基本成了大周村的村宝。她走出家门,和她迎面相遇的人犹如抬头见喜,主动向她问好,她也对大家微笑挥手致意,停下来说几句话,拉几句家常,只是她说的很多事情,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想想吧,活了一百岁的人,开口就是八十年前,随随便便,就是半个世纪的话题,中青年也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

2022年,我再次还乡,搞了一个针对全村九十岁以上老人的爱心捐赠活动。大周四个自然村,约有十位九十岁以上老人。因有的老人被子女接到城里居住,有的没有家人陪伴,那天上午来了五位,其中就有这位已经一百零三岁的邓氏老人,在轮椅上,被儿子陈天佑推着来到会场。老人一下认出了我,拉手说话,依然语句清楚,笑声咯咯。

那天上午她九十八岁的妹妹没有来到会场。接近中午时候,我在秋风、秋香陪同下到她家,送上慰问品和红包。天太热,老人正在院子里擦汗洗脸。和三年前一样,喊着我的名字,拉着手亲热地说话,非要我们留下来吃午饭。她给我们做饭,我们婉拒,站在院子说了一会儿话。老人仍然话语缓慢,但绝不是糊涂迟钝,而是有条有理,自带一种天然贵气。

百岁老人身体很好,平时干点小活,自己洗衣服,出门活动,偶尔来到村头,还能跳几下广场舞。她出门行动,走在街里,就有人拍视频发朋友圈。我在树功的朋友圈见到她几回,笑意盈盈地由西边走来,到村东头小广场做核酸,脚步轻松,神清气爽,挥手跟人打招呼,很是可爱。只因春季有个雨天,出门做核酸时一个三轮车堵路,她绕着想过去脚下滑倒,摔坏了腿,坐了轮椅。老年人骨头长得慢,也不敢轻易做手术,只是静养,几个月来,靠轮椅行走。因儿子和儿媳照顾得好,精神头儿依然十足,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任何异味。我和她拉手说话,感觉到皮肤洁净干爽,柔软松弛,犹如年久的绸缎一般。

不禁想起我在《回大周记》里写到的东乡表叔,“身体本来还中,就是三个月前骑三轮车赶会,下车时摔倒,在地上蹾了一下,把腰骨蹾坏了。屋子里散发着不好闻的气息,乱七八糟堆放着东西,灰尘厚厚一层,哪里也不能下手摸”

。我和姐姐走到表叔身边,看到“床上的腈纶薄毯下,像是没有人一样。我俩叫几声表叔,无人答应,再向床边走去,惊起几只苍蝇。表叔醒来,挥动胳膊,又是一阵苍蝇飞舞。表叔抬起头看看,再慢慢坐起来,面色苍白,瘦得吓人”

。细心的评论家在文章中写道:“他已在家人嫌弃的目光和行为中,孤零零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了。这个悲哀的情节让人倍感压抑,生命对生命的麻木漠视是可怕的。”

现在想想,表叔那时也只是八十左右,如果看病及时或照料用心,身体也会慢慢恢复。可一般的农村子女,都会选择放弃,任由他们的生命慢慢凋零,油尽灯枯。子女没有时间全程陪护老人,没有情感对失去能力的父母温柔体贴,热情以待,我认为对老人造成致命打击的,还不只是病痛,而是漠视和冷淡,是随之而来的孤独与凄凉。家人除了送一碗饭,端盆倒尿,再也不愿意接近他了,谁也不愿多跟他讲一句话。从早到晚身边没有人,行动不便的老人整日里躺在床上,连近在咫尺的阳光也不能触摸,情感的哀伤与失望可能也会夺走他对生活的留恋,心劲松了,身体垮得更快。

养老在农村是个大问题。表面看来,很多农民对父母不敬不孝,不愿尽心,是因为农村人经济条件不好,忙着挣钱养家疲于奔命自顾不暇。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尽然。除了物质的匮乏,还有精神的贫困、道德的滑坡、传统美德的缺位,使人们的麻木自私本性更加凸显。我想起在敬老活动几天前,和几位朋友到本县某村参观,这个村子是新农村建设的典型,村容村貌住房打理得很好,处处洁净美丽,墙上各种绘画是亮点,常有人来游玩和观摩。但我们在村子里看到了不和谐的一幕,一位可亲的老妇人,坐在自己小屋的门口,主动与我们打招呼,我们上去拉话儿,得知她一个人住在旁边破旧的两间小屋里。小屋倚傍着一个高门大院的院墙而建,低矮而凑合。得到许可,我们进屋参观,盛夏天气,即使到了下午五点,小屋依然热得待不住人。老人很亲热,非要我们在凳子上坐一会儿,我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一百元钱说:我们出来玩,也没带礼物,进了您的家不能空手,钱您收着吧。老人客气一番,收下了。我们又坐到门外她的小菜园旁边说话。老人九十一岁,面目慈祥,精神很好,年轻时应该是个挺出色的美人。我们以为她没有儿子,通过拉话儿得知她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旁边这个大门楼就是她大孙子家。我们惊愕:那为啥自己住在外面?儿孙们应该养活你呀!老人说:我自愿的,他们做的饭我吃不惯,有辣的,有半生的,不如我自己做点吃着合适。我问:那平日谁照顾你呀?她说:我腿脚利索,自己照顾自己,儿子闺女经常过来看看我,拿来面和吃食,衣服也都是他们买,我每月有政府发的一百多块钱,也花不完,还能存点。我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插门,这样就算有啥情况,他们不用麻烦摘门,随时推开门就能收我。老人是个明白人善良人,坦然面对生死,处处为儿子说话。而我听得心里冒火,这是怎样一群儿孙,忍心把自己老娘和奶奶丢到外面,吃饭吃不到一起纯属借口,不能为老人多煮一会儿?不会饭做好后盛出来只给你们自己碗里放辣子?无论怎样,家里有老人不能迁就一点?老人辛苦一生养大了你们,怎么就不能住在你们的空调屋里?怎么就不能吃上你们做的饭菜?另两个朋友到路边去跟几个妇女闲聊,那几位妇女说:现在农村都这样,人老了后,自觉地搬出儿子家里,省得让他们见了讨厌。

像我的表叔一样,击倒他的不只是身体的伤痛,还有小辈人的疏远和嫌弃。临时的伤,如果及时医治,耐心调养,像陈天佑夫妻这样把母亲照顾着陪伴着关爱着,有很大可能会好起来。告别时候,老人说:你给我留个电话吧,明天俺闺女来,我给她说一下你来过,给过我钱。或许在她看来,一百元是个挺大的事。于是我给老人的号码拨过去,将我的号码留在她的老式手机上。她告诉我她姓薛,我保存为“薛大妈”

。第二天一大早,薛大妈的电话打来,一个自称是她闺女的女人用很戒备的语气问我:听俺妈说,你昨天给了她一百块钱,我问问你,是啥目的?我一听火起,想跟她在电话里吵上一架,想到对方只是个普通农村妇女,处在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里、强大无比的乡村思维中,我要吵的内容对她来说是另一套理论和生活方式。我平定一下心情,缓一口气,告诉她:没有目的,只是去你村玩,遇到大妈,她邀请我去她屋里坐坐,于是给了一百元钱,仅此而已。那女人噢了一声,说:那谢谢你。快速挂了电话。半天时间里,我心中都很不舒服,组织了一些语言,很想打电话回去质问她:在你们眼里,世上就没有好人吗?给你钱都是有啥目的别有用心?你们为什么要让一个年过九十的老人自己住在外面破屋里,自己做饭吃?为何对一个陌生人的好意过度戒备?你两个兄弟、几个侄子良心大大地坏了!她可能把我当成暗访记者或者调查什么的工作人员,金钱利诱,让大妈说出什么难言之隐然后给她和她的兄弟们办难看?大家都是如此,为何偏偏挑我家不是?叫我兄弟在村里如何做人,今后与母亲怎样相处,老人还能活几年,就这样掂对(方言,潦草应付)一下凑合下去万事大吉,你一个外来者何必多事?她和他们,乡村里的人们,一定都是这样想的。

回到大周,我问秋风,咱村里有没有把老人推到外面一个人生活的?秋风迟疑一下说:嗯,也有,不多。联想到前不久,镇里工作的献东让我帮他修改一个稿子,是关于台陈镇开展接老人回家的倡议,这从侧面证明这种现象在农村很是普遍。“个别村庄目前还有不赡养老人现象、老人独居现象。有些子女长大结婚后,自己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将父母‘遗忘’在脏乱差的危旧房里,吃着粗陋食,穿着破烂衣,物质上清苦,精神上孤独,老了病了,床前竟然无人照料。甚至有的子女把‘买车购房,不养爹娘’当成了谈婚论嫁的前提条件。这是与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完全背离的行为,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不和谐音符,是可耻的社会现象!”

至今犹记得,我修改写出这些语言时的愤怒和不解。最该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继承到位的乡村,却普遍不愿赡养老人。养儿防老,现在基本成为养儿没用,膝下承欢在乡村成为稀有现象,因为儿孙都跑到远得够不着的地方,儿子普遍把再也干不动活儿的父母当成累赘。秋风说:咱大队某一个人,宁愿每月掏一千五百元钱,也要把老娘送到敬老院,因为他夫妻俩见不得老娘,说啥也不能让她在家待,为此吵闹不休。秋风秋香前去调解几次无果。

想想邓氏姐妹,幸亏遇到孝顺的儿子和媳妇,否则,能不能愉快长寿,也很难说。

敬老活动上有个议程是老人代表发言,村主任说:请我们村的长寿老人邓氏讲几句话。她被儿子推到前面,落落大方地挥挥手说:我老了,讲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包涵。咱村这几年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哈,诸如此类的官样话语,她也能来上几句,说得有条有理。

于是我萌生了记录老人生平的愿望。一个人,在这世上行走超过了一百年,那得经历和见证了多少事情。我的想法得到老人和她儿子陈天佑的支持与配合。于是在一个下午,秋风陪同,来到老人家里,我再次握住了那双劳作了一百年的风霜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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