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叮铃一声,又跳出一条信息。陈苍滑到最末,看到那人写道:“竟然遇到大钢琴家来扫墓,真是稀罕了。”
下面马上有人回他:“云暮?大人物啊,哥们儿要联系方式了吗?”
那人飞速回了一条,“联系方式?要不是看在胡老师的面上,丫就被我揍了,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下面没人再接话,气氛尴尬。陈苍看着屏幕由亮变暗,片刻后,轻声一笑。
肮脏
那晚云暮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后,他蹲在街边给陈苍打电话。
那端是“嘟嘟”
的忙音,他却对着没有接通的手机喃喃:“陈苍,为什么他们都不理解我?我觉得做人真的好累啊。”
手里的酒瓶擦碰上地面,发出一声轻响。他忽然意识到并没有人在听他倾诉,于是自嘲地笑笑:也是,那人早上匆匆赶来,和他到墓园祭拜之后,又着急忙慌地走了,想来是有无法推脱的工作。
而他在她走后又在胡远航墓前逗留了许久,一直等到风弱了,山上的雾气重新聚起,才顺着几乎被雾完全笼住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走到山脚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喂”
了一声,于是在惊觉中回头。后面有个上山祭拜的路人,都在安静地走路,无一人看向他。云暮暗自发怔,片刻后,转身站直,冲着胡远航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酒瓶里的酒已经尽了,云暮把瓶子搁在一旁,伸手在地上随意敲击着。惯性使然,他弹了一首拉德斯基进行曲,意识到时,不觉哑然失笑,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还有心情弹这样旋律欢快的曲目。
身后的酒吧冲出来一个醉汉,歪斜着走到云暮旁边,捂着肚子大口呕吐。秽物喷溅到云暮的手背上,带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他抬起手,目光一怔,想起公司为自己这双手买了百万的保险金,想起平时连剥个橘子都要被经济人制止,怕他弄伤手指,不由又笑了一下。
醉汉觉得受辱,瞪着眼睛指他,“嫌嫌脏?他妈的嫌脏还来这种地地方,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比老子干净到哪哪儿去。”
云暮摇晃着起身,“干净?只有干净的人死绝了,其他人才活得下去。”
醉汉虽已经七荤八素,却觉得这话颇有几分哲理,又见这人不与自己计较,于是冲那个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身影喊道,“哎,哥们儿,有有人在马路对过偷偷拍你,注注意点儿。”
云暮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踉跄着去了,单薄的身骨将清冷的月光撕开一条黑色的口子。
第二天,独奏会无故取消。
大厦倾覆,恶评如雪片般杂沓而至,曾经备受追捧的天才从云端跌落,成为众矢之的。
暮色黯淡,残阳如血,在不远处的荷塘上涂上一道耀眼平阔的光波。云暮已经在这座位于京平南郊的湿地公园待了一整天,身体早已被风吹透,没有知觉地战栗着。他抬腕看表,见秒针一点点攀爬到最高处,和分针重合,来到独奏会开始的时间时,心里仿佛有大石掉落,将一切纷乱的情绪砸得支离破碎。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开机,看着屏幕上几十个未接电话,垂头笑笑,转而打开相簿。
陈苍的照片在收藏夹中。他将它点开后,举着手机和天边的暮色对比,恍惚间觉得,六年前的那天和这一刻在头顶的天空上重合。
他给她拨了个电话。
那边的人心急如焚,“云暮你去哪里了,手机怎么关机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你知不知道现在舆论沸腾成什么样子了?说你看不起国内观众,说你傲慢没有契约精神,再这样下去,你会”
她猛地打住,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绪,“云暮,你在哪儿啊?”
“陈苍,”
t他柔声叫她的名字,“我很想见你,我在蝶园等你。”
雕花的木窗外,月光扑朔,花影摇曳。云暮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从窗格外一闪而过,起身去给她开门。
陈苍的脸从层迭的丝巾下透出来,像一盏清冷的月。他把她拉进屋子,牵了她的手在桌旁坐下。
陈苍看着云暮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单衣和裤脚缠泥的裤子,鼻子一酸,哽咽,“云暮,你怎么就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她眼含泪花,肩头战栗,云暮心里一动,忙将她的手抓握住放在胸口,“别哭啊,我没事儿,我只是花时间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想明白什么了?”
“我想放弃钢琴了,”
他笑笑,嘴角却有些牵扯不动,“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告诉我,我有天分,我是天才,所以一定要练琴,要好好地练琴,夜以继日地练琴,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的天赋。可是在我努力拿了一个又一个奖之后,他们又说当个天才真好,别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他毫不费力就拿到手了。”
他摇着头苦笑,手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我一直被这些话推着朝前走,走了二十年,想停停不下来,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想歇一下了。今天我在湿地公园想了一天,终于想明白了,陈苍,弹琴这件事我也不是非做不可。当个普通人,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过朝九晚五的日子,也不是不行,我不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天赋负责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是飘起来的,里面光影黯淡,像是马上要灭掉一般。陈苍微偏过头,去看他身后的影子,那影子的颜色比她上一次见他时更深了一点,几乎变成了黛色,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山石,突兀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