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衣服应该很旧了吧,”
宋蜜糖轻轻叹息,“我记得这身衣服,是我给她挑的。”
苏湛微讶,他对这身衣服的来由并无记忆,只记得妈很宝贝这一身。但想起妹妹四五岁的时候,好像妈很喜欢带她出去逛街,这身八成是那个时候买的,只是没想到妹妹居然现在还记得。
此时,苏母已经推开佣人的搀扶,踉跄两步,快速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甜甜!是甜甜回来了!”
宋蜜糖呆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从屋外到屋内,落座、倒茶、叙话,苏母都紧紧攥住宋蜜糖的手不放,好像怕她下一秒就会又被人贩子拐走一样。
“这位是……”
从今天外面冷不冷到工作累不累,苏母先把宋蜜糖的近况了解了个清楚,正所谓由浅入深,问完她,苏母就将目光投到了沙发对面坐着的年轻人身上,微微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现出:“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程时吧。”
一路上程时都像个外人一样插不上话——不过他本来也是外人,故而当母女两人叙旧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喝茶,完全充当一块布景板。虽说没人慢待他,但被忽视个彻底的滋味,也是不太好受。
此时苏母主动问起,程时便颌首,露出一个温文有礼的笑容:“是的,苏妈妈猜得一点不错,我是程时。今天是陪着蜜糖一起过来,想着她如果见到亲人以致情绪太激动,多个人安慰也是好的。”
宋蜜糖瞪大了眼睛。
这是程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会说话?不会是时阿姨教的吧?
苏母微笑,眯眼打量他片刻,含笑点点头:“嗯,不错,是个好孩子。”
苏湛轻轻哼了一声,以示抗议。
苏母知道内情,却横他一眼:“甜甜都不计较,你在这里瞎搅和什么?”
说完,她扶着沙发靠背缓缓起身,拍拍宋蜜糖的手:“甜甜,跟我来,我带你看一些东西。”
她慢慢戴上老花眼镜,在宋蜜糖的搀扶下缓缓往一间房走去,程时跟在后头,隐约听得见她的说话声:“甜甜,你恨妈妈吧,那么多年都没找你,都是妈妈的错……但妈妈太想你回来了,阿湛说,告诉你这么多年苏家经历了什么,你会原谅我们的,妈妈真希望如此啊……”
她走得很慢,步伐已经现出老态,但苏湛也不过三十来岁,以他的年纪,母亲大概最多也才刚过退休年龄,实在不应该行动如此迟滞。程时侧头,向身边的苏湛轻轻发问:“苏妈妈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苏湛愣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回答他,唯恐被宋蜜糖听见:“我妈……曾经中过风。”
苏家当年赶上改革开放的第一波浪潮,很是红火了一阵,日子过得是蒸蒸日上,苏父成了当地有名的富商,亲戚们也沾光,个个腰包都鼓起来。
但那个年代,第一批吃螃蟹的未必能笑到最后,什么都在变,时代在变,政策在变,整个大环境都在变,稍不留神,只要得意洋洋一阵,就会被残酷无情地甩在身后。
能坚持到现在的,所剩无几,而苏家,就成了改革开放中先富起来、后又破产的一类典型。
资金链断裂,欠债一大堆,而且被人诬陷非法集资,甚至有人想要把苏父搞得跟当年的温州八大王一样,弄一个投机倒把罪,把他关监狱里头去。
宋蜜糖6岁的那个生日,其实是苏家留在国内的最后一天,苏家有那么一点点海外关系,苏父害怕进牢,他和苏母的父母都已不在,于是他给全家买四张船票,打算当天晚上就带着老婆孩子偷渡出国。
在那个时候,苏父居然敢玩偷渡这一手,胆子也真是够大,他看准了那个时机,什么都打点好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一晚上不走,就可能再也真的走不了。
苏母心里知道,所以那天早上,小女儿闹着要去中心公园玩的时候,她带着女儿去,但脑子里总想着这事,又不能表现出来,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女儿想吃蛋糕,她想着公园旁边就有家蛋糕店,打算带着女儿过去,但女儿却非要玩那个小木马,苏母那天没什么精力哄她,就干脆自己跑过去买蛋糕。
几分钟的事情,居然就找不到甜甜了。
她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遍寻不找,可苏父不让她报案,要是报案,接下来的程序一大堆,今晚一定走不了。
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国的,全程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甜甜的事情,也不能托亲戚去找,那时候出国,等于就将关系全断了,而且怕被警方追究,根本不敢暴露性质,哪敢和国内联系?
而且厂子一倒闭,那些远的、近的各种亲戚全丢了饭碗,又要被警方追查,埋怨他们一家还来不及,哪里肯替他们寻人?
这件事,苏母一直埋怨自己,同时也埋怨丈夫丢下孩子不管太狠心。
苏父啥也不辩解,所有事情全埋在心底,国外也不好混,一家人吃苦很多,其中他承受的压力最大。
故五年之后,正值壮年的苏父就因病去世了。
留下苏母和苏湛,还有一点小小的积蓄,和一间小铺子,全靠苏母一人咬牙扛着。
后来,那间小铺子成了连锁店,苏湛也有了大出息,但常年的操劳早已掏空了苏母的身体。七八年以前,一次意外的中风,使得她彻底从事业中退出来,安心在家休养,一切都交给苏湛。
越得闲,就越止不住对丈夫的思念、还有对那个丢失女儿的无穷想念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