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天到了,开始春播。去年种大豆的地,今年不能再种了,大豆这东西,怕重茬。
这样一来,去年的大豆地上,今年只能种苞米和花生,去年种苞米的五亩地,今年种上了大豆。
去年种大豆,尝到了甜头儿,今年只种五亩大豆,老海怪心有不甘。恰好这时,紧挨着自家田地的吴寡妇家,有十亩好地要卖。
吴寡妇和老海怪家,是本家,没出五服,论辈份,老海怪该叫她二大娘,从年轻时开始守寡,只带着一个女儿过活。三年前,女儿从日本人办的公学堂毕了业,在城里找了工作。
城里人脑筋开化,不大讲究三从四德,女儿见她妈守寡不易,就撺掇她妈再嫁,在城里给她妈物色了个好茬儿。
吴寡妇这些年,也受够了守寡的苦头儿,现在见女儿劝她,也乐意顺风吹火,装模作样说了几句难为情的话,就应承下来,眼下正打算卖了家里的田产,到城里成亲去呢。只是货到地头儿死,吴寡妇开价也不高,十亩好地,只开价三十块大洋。
老海怪一得消息,就活了心,赶巧他正为今年不能多种大豆的事儿犯愁,一听说和自家田地紧挨着的吴寡妇家的地要卖,而且价钱也不贵,只三十块大洋,当即撂下家什,就往吴寡妇家跑。
一个急着卖,一个愿意买。吴寡妇嘴上说了几句千舍不得万舍不得的牙外话,很快就和老海怪谈妥了。老海怪也不含糊,当即跑到刘老三家,把买地的事告诉了刘老三,求刘老三出面,作中人,又跑到村后,央求在村中能说会道、识文断字儿的吴大白话写约。
中人和写约人到了吴寡妇家时,吴寡妇已经把写约的酒席做好了,只等吴大白话把地契写成,买卖双方签字画押,这笔买卖就算做成了。
老海怪到底年轻,办事无根儿。幸亏刘老三低声问了一句,“海怪,你钱带来了吗?”
这时,正坐在炕上,看着吴大白话在炕桌上写约的老海怪才想起,自己买地的钱还没带呢,便从炕上跳下,呼哧呼哧往家跑。
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灶上做饭,见儿子气喘吁吁地跑着回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脏猛一紧缩,从地上站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海怪也不搭理父亲,直奔里屋炕前,到了炕洞边上,跪到地上,撅着屁股,伸手向炕洞里摸去。
摸了一会儿,总算把装大洋的陶罐摸到,拖出来端在手里,却觉得陶罐比当初藏进炕洞时轻了许多。瞅瞅陶罐里面,满满的草木灰还在,倒过罐口,往地上一倒,除灰尘飞扬的草木灰,并无一块大洋。
老海怪浑身一颤栗,像兀然掉进了冰窟窿里,冷汗当时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蹲在地上盯着空罐子,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这会儿,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站在身边,蹙着眉头,眼神儿恐惧不安地望着儿子。
老海怪从父亲惊恐不安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耸身从地上站起,擎着空陶罐问父亲,“怎么回事儿?”
“那什么,”
父亲不敢拿正眼看儿子,躲开儿子斗牛似的眼睛,嗫嚅道,“爹早先,欠了吴矬子的账,吴矬子逼着爹要……”
老海怪一当明白了就里,不待父亲说完,狠狠把陶罐摔到地上,陶片迸飞了一地,抬脚冲出门去。
老海怪到了吴矬子家的大烟馆门口,还没想好,该怎样开口,和吴矬子说话。推门进去时,吴矬子正坐在茶桌旁边喝茶。
吴矬子已过了四十,身子开始福,只是保养得好,平日不下田里干活儿,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平日总穿着缎子马褂,早早谢了顶,为了遮丑,常年戴着黑缎子瓜皮帽,像一只铁碗,扣在秃头上。虽说和老海怪同宗,却早已出了五服,论辈份,老海怪得叫他大叔。
见老海怪一脸怒气地进来,凭着职业经验判断,吴矬子已经猜出老海怪今天来的用意,只是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心里并不惊慌,放下茶杯,眯缝着眼睛,装着没事似的,微笑着和老海怪调侃道,“嗬,什么风,把大侄子吹来了?”
老海怪并不和吴矬子周旋,强压着怒气,直耿耿地问道,“大叔,俺爹前些日子,来还你账了吗?”
吴矬子佯装糊涂,翻了几下金鱼眼,才像恍然记了起来,轻拍了下脑门儿,说道,“可不嘛,是有这么回事儿,倷爹前阵子来过,还清了三十块大洋。”
吴矬子边说,边拿起茶桌上泛黄的账本,翻了几页,指着给老海怪看,“这是倷爹欠的账,前些天才还清呢。”
老海怪扫了账本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父亲的名字,名字上还摁了父亲的手印。
“倷爹可精着呢,谁都别想糊弄他。”
吴矬子说着,把账本合上。
老海怪气得嘴唇抖,原想和吴矬子大吵一架,理论理论。可是张了几下嘴,却又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嗑嗑巴巴地说道,“大叔,我求求你,往后,你别再卖大烟给俺爹了,行吗?”
吴矬子听过,当即翻了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冷言冷语道,“你这孩子,好歹也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今天怎么说出这等不通情理的话来?这常言道,赚钱的,就是买卖,拣到篮子里的,就是菜,客到开张是生意。小公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你靠种地吃饭,大叔靠开店养家,要是照你的意思,大叔不让这个来,不让那个来,那大叔这店,还不得吹灯拔蜡呀?
“这店要是关了门,大叔这一大家子,老少十来口儿,你帮大叔养活?自古开店做买卖,笑迎南北客,拜求东西财,只听说有笑脸往门里迎客,没听说有黑着脸往外赶人的。
“大叔知道,你是为了倷爹好,那你可以拦着,不让倷爹来呀,大叔保准不会到倷家里去,拖着倷爹来;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当儿子的,要是拦不住,倷爹来了,你让大叔帮你,把倷爹推出去,这事要是让主顾们知道了,这不兊茸旁伊舜笫宓呐谱勇穑慷圆蛔。大侄子,你这个要求,大叔做不到!”
吴矬子一通夹枪带棒的数落,呛得老海怪说不出话,一肚子怒气,憋在心里,转身回家去了。
进了院里,刚要进家门,正赶上刘老三从屋里出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见老海怪回来了,刘老三没好气地开了腔,训斥老海怪道,“你这熊孩子,哪儿都好,就是犟,不听话。当初我怎么跟你说来?告诉你把钱看紧了,别到倷爹手里,你就是不听,这回栽了吧?”
看样子,刘老三已经知道了家里出的事。老海怪肚子气得鼓胀,想在刘老三跟前,冲父亲泄一通,却又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两眼瞪得像灯泡,看着刘老三,憋得两眼通红,只是不说话。
刘老三知道,老海怪心里憋屈,放缓了口气,安慰道,“行了,我去和吴寡妇说说,买地的事,就拉鸡巴倒吧。”
说完,匆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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