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刀的寒光微微照出他爷“相好”
冷凝的眉头。正是破晓前的黧黑时分,陈竟看不明晰,但心头一动,第一回看他爷“相好”
有几分看同胞的意味。
陈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低声问道:“老二……你那个洋名儿,是叫什么来着?”
“当啷”
一声,他爷“相好”
夹出陈竟皮肉里的碎弹壳,铛铛几声,弹壳在车前盖子上滚了几滚。陈竟痛得脸色发青,但犹禁不住似的,朝前挨了一挨,与他爷“相好”
更切近,仿佛生怕听不见他爷“相好”
的回话。
他爷“相好”
埋头道:“federe。”
“federe?”
陈竟道:“费德勒?”
“只是我用过的诸多名字的其中一个。”
但费德勒这样道:“除了用作区分,没有别的意义。”
费德勒的中国话已说得纯熟,但在平仄声调中,仍有一种仿佛非人般的饶舌钝涩。但陈竟却是心道:这祖宗干起正事来,竟连说话都这样有派头了?
——他还以为这祖宗同他爷一个德性,都是干不成正事的色中饿鬼。
陈竟不由好奇道:“听说你早前在英国是医学毕业生?人——”
他按低声音,“人鱼也有学医的兴趣?”
但只听费德勒忽然道:“周德斐是不打算回中国了。前几日他才同英国远东贸易公司签署了委托合作合同,今后周德斐不论是捕捞还是买卖,凡得来的人鱼,八成归英国远东贸易公司所有……作为好处,周德斐以后有了英国远东贸易公司的名头,便不必再在西贡给法国人交华商的苛税了。”
陈竟听得一愣,不曾想才猜想出周德斐这老小子定然是找了靠山,他爷的好相好便统统同他抖搂了出来。且细思之下,还要叫人疑心——他爷不是糊涂蛋,定不可能一无所知,可如果他爷知道,这番话难不成是专说与他听的?
但不等细想,遽然剧痛!陈竟一声粗口,只见费德勒眼疾手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染血的弹壳“铛”
地落地。费德勒迅速地给陈竟扎紧止血带,也饶有兴味地按低声音同陈竟道:“陈克竟,严格来说,我学的大部分课业不是人体医学……是人体解剖学。”
故事
费德勒已开始娴熟地给陈竟缝合,陈竟脑门子上冒出一层稻苗似的密促的冷汗,犹禁不住挨得更近,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端详着费德勒。何其荒谬?他中枪了,竟是一条人鱼为他动的手术。
暗无天光的夜里,费德勒冷荧荧的瞳孔照旧显出某种原始的、具有强烈胁迫力的震慑,可与此同时陈竟全然无法忽略的手术手法,这项一向被认为人类专属,包含有浓烈的理性指向的工作,无疑大大削减了费德勒所带来的恐怖意象。
陈竟不由思考道:毫无疑问,人鱼是一种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那人与人鱼在智力上孰优?
陈竟吃痛,连连呷烟,但脑瓜子仍是活络的。他低声问道:“费德勒,你学习解剖学是出于个人需要还是个人兴趣?是……所有人鱼都像你一样好学吗?”
费德勒却道:“做人总要学点什么,不然实在太无聊。”
陈竟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美人鱼想上岸,就要先学习?”
这一桩小手术,费德勒干得又快又好,包扎结束,陈竟目光紧随,先见费德勒颇有绅士作派地掏出手巾,清理干净溅射在车前盖子上的血渍,继而用淡水冲洗过器械,重新整理回手提箱,最后打开车门,物归原处。
回来后,费德勒也要了支烟,请陈竟用本便是他递来的打火机点了个火。淡淡的火光昙花一现地照出费德勒冷硬的下颌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戏弄笑意。
费德勒道:“要是你有兴趣和我探讨我的同族和我同族们的历史,那就说来话长了……我仔细和你说一遍大约要两三个钟头,长官,你决意拨给我半个上午来同你作详细介绍了吗?”
陈竟一听,忙不迭顺坡下驴道:“这么复杂?那就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还两三个钟头,天已将亮,半个钟头都也未必有馀。
各自抽完一支烟,各自回到车上。这回在陈竟思索后的授意下,前往在西贡数日以来与他爷过从甚密的某闽商府邸,如果没记错,此闽商乃与国内某要员同宗……南洋情势复杂,他爷的日记本子又是废话连篇,陈竟也只好从前几回的酒宴局势、舞厅交际来判断他爷的去路。
如果错了,那也怨不得他这好孙子,只好叫他爷自己矫正了。
动行之前,多虑之下,陈竟托辞说去撒尿,向费德勒要来一张干净帕子,溜去树底下借树干遮挡,用血钢笔给他爷写了封信,以验证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是梦是真。
为了防止跟上回似的,留给他爷的信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陈竟特在末尾留道:“如果见信,务必回信,事关要急——陈国业之孙陈竟敬上”
。
这封信照旧叫陈竟折好,塞进他爷的宝贝枪袋子里。
东半天已发出微微的天青色,路道坎坷,汽车颠簸着驶去。马上要回“进化号”
了,陈竟眉头松快,好膀子担着窗子,使独手点烟,可这心里头却好似搬离一块石头,又见一块石头,算不明白。
一辆车的两头,陈竟在这头,费德勒在那头。天亮以前,费德勒忽然道:“陈克竟,你说等你从南洋回中国,就回老家和我成亲……你这话是真心话,还是诓我?”
陈竟本在暗叹这一桩从一九三零年肇始,发展至一九八九年,甚至再发展到他这一辈的奇事,闻言回转过头来,但见黯淡的暑光,打在费德勒紧紧握持方向盘的双手上,显出纵裂般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