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会赚钱的,把钱都还你。我现在就可以去当家教,把钱还给你,我们就两清了。”
“你要还钱?还的清吗?发传单当家教能赚几个钱?你要是这么窝囊,一辈子都还不清我的帐。”
客厅的茶几上就隔着她记账的本子,抓起来一把丢在余颂脸上。
余颂捡起账本,就冲回房里。她的卧室没有锁,母亲也不允许她锁门。她用衣架堵住门,不肯出去。母亲还在外面叫骂着,道:“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出去,别花我的钱,别住我租的房子。滚出来。”
她无心去理睬,只撩起裤管,低头去看。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伤口已经高高鼓起,脚踝肿得有一个拳头大。
母亲在外面叫骂了一阵,便也累了,听动静是开始收拾起餐桌了。余颂把衣架放回原位,这才忍耐不住,把脸埋在枕头里放声哭。哭完又给朋友宁晓雪发消息,道:“我和我妈吵架了。我说我不想练琴了。她就把我骂了一顿,好像我所有的价值就是弹琴。”
宁晓雪回得很快,道:“都一样,我妈也是的,昨天我没拉好,她就很用力地打我的头。”
她是余颂的小学同学,每次聊天就是交流各自的琴童血泪史。她们一样从小学乐器,一样有个雄心勃勃的母亲。差别在宁晓雪学的是小提琴,而且她的家境远比余颂优越。
余颂道:“我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我不想见到我妈。我偷偷攒了一些钱,我要离家出走。”
“你要去哪里啊?”
“不知道,先在快餐店过一夜,然后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打工。你别和大人说。”
“肯定不说。”
过了一会儿,宁晓雪又补上一句道:“我想和你一起走。我也要离家出走。”
“好,那我们就在快餐店碰头,我等你。”
余颂再出房间时,母亲正准备去上班。桌上没有留菜,似乎是存心要饿一饿她。余颂也不在乎,只是面无表情地换上外套,道:“我出去散步。”
她每天仅剩的自由,就是晚饭后散步。家里唯一的电视机三年前就坏了,母亲也没有再修过,生怕这一星半点的娱乐也会带坏余颂。母亲也不让她运动,钢琴家的手最是金贵不过。家里没钱,更没有闲暇出去旅游。升入高中后,余颂也很少去学校,没什么朋友,每天就是拴在琴键上的一只鸟,飞来飞去也飞不出do-re-i。偶尔慈悲心发作,母亲也觉得对余颂太苛刻了,于是赦免她饭后半小时后可以出门散步,不过最多不超过四十分钟,晚上还要继续练琴。
“你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就不放你出去散步了。”
余颂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道:“无所谓。”
母亲余怒未消,原本还想再数落几句,可见余颂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显然刚才打得狠了,多少也有些愧疚,便放任她出门了。
夜里风凉,余颂衣着单薄,原本想上楼拿一条围巾,可不愿再和母亲说话,只缩着脖子,赌气迎着风走。街上的行人寥寥,这个时间很尴尬,写字楼的白领多半还在吃饭,退休的老人嫌路上太冷,享受夜生活的时髦人则还在蛰伏。
余颂倒很喜欢这样的冷,有足够的宁静供她自怨自艾。原本她是有一个平淡且幸福的家,母亲进了国企,父亲在厂里做,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日子也过得平稳有序。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也很乐意培养。母亲有个表姐嫁给了一个钢琴家,全家移民瑞士,自然算是飞黄腾达。母亲自以为也有艺术天赋,只恨外公没有培养,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余颂身上。
余颂三岁时,就被送去学琴。第一个钢琴老师资历一般,但却很看重她,好几次私下对母亲道:“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好好培养,以后能成才的。千万不要浪费她的天赋。她弹琴的能力算是百里挑一了。”
这句话瞬间点亮了母亲的眼睛,使她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新的人,预先透支的伟大音乐天才的监护人。本以为这是漆黑夜里亮起的仙女棒,灰姑娘改头换面的奇迹,不料点燃却是炸弹的引线,催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庭爆炸。
要培养一个钢琴天才,必然是要花钱的,而且不是小钱。起先母亲把老师的评价说给父亲听,他也很高兴,乐意拿出每个月的买烟钱,栽培女儿的天赋。于是一周一节的钢琴课变成了五天两节,周末无休。一周花去150块,那年头父亲的工资不过是两千六。很快少年宫的老师已经不够资格了,他们就把她引荐给一个上音退休的老教授,姓姜。姜教授收徒很严格,要先面试,当着他的面演奏一曲。她磕磕绊绊通过了,成了她班上最小的一名学生。姜老师重视资质胜过一切,知道她家境不好,便礼节性地收了学费,是其他学生的一半,但也要200块一周。
这时候父亲供职的厂子,效益已经一般了,他也开始对学琴的事有了抵触,起先说的还不是钱的事,只说担心余颂的功课。练琴耗费了她太多时间,从老师家里回来已经快八点了,写完功课必然超过十点。白天在课堂上昏昏欲睡,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因为太疲惫,体育课上练习跳马,她摔了一跤当场昏倒了。老师没注意,还是个同班男生叫人把她送去医务室。
母亲却满不在乎,道:“她以后是要当钢琴家的,文化功课也没什么用,我问过姜教授了,只要学好外语够了,以后出国方便,别的都无所谓。”
父亲道:“那她要是当不成钢琴呢?文化功课又不好,大学也考不上,以后只能去菜场卖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