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之后,沈青葙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
应长乐开始过问她的日常安排,宋飞琼更是几乎每天都要叫她过去说话,起初几天里两个人闲坐闲谈居多,细细问了她从前在家时的情形,念过哪些书,去过哪些地方,家中有哪些亲眷好友等等,沈青葙起初还有些戒备,但宋飞琼老于世故,风度在高华中透着亲近,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女性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是以几天下来,沈青葙对她渐渐熟稔起来。
之后宋飞琼便有意无意提起从前在宫中的旧事,有时候透露些神武帝的喜好习惯,有时候提点她后宫的避讳禁忌,还有一次说起寒食节中严禁火烛的事,沈青葙随口问了句宫中当天会如何安排,宋飞琼立刻便将内宫五局的规章制度找来给她看,沈青葙心里突然一动。
她并不是女官,况且应长乐也极少在宫中居住,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些?难道应长乐指望着她入宫?
一颗心不由得砰砰地跳了起来。
宋飞琼留神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有些紧张,便笑着解释道:“让你看这些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毕竟以公主的身份,出入宫禁是寻常事,你将来只会比现在与公主更加亲近,这些规矩忌讳早些知道了,未必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比现在更加亲近?也就是说,应长乐这些天里试探之后,确定要用她了,可用她,到底做什么?沈青葙定定神,
柔声道:“是。”
宋飞琼见她会意,这才放下心里,抬目一望,就见书案上摊着几页白麻纸,上面墨痕宛然,是她的习字吗?天授朝对于一个人字写得好不好是极重视的,宋飞琼想起这些天诸般都考察过了,唯独她的字不曾看过,便起身走过去一看,顿时有些意外。
竟然是一笔端丽中透着不羁的行草,在女子中极是少见。
不由得拿起一张来,笑问道:“你习的居然是王右军的行草吗?女子少有习这个字体的。”
“是。”
沈青葙连忙跟过来,解释道,“我阿娘说我性子有些过于向内收着,遇事容易郁结心头,是以命我习行草,体悟体悟舒展恣意的意境。”
宋飞琼是知道杨剑琼的,甚至还隐隐在心中有几分好感,当下点头道:“原来是令堂的安排,怪不得。”
她放下白麻纸,道:“我曾听人说起过令堂和离的事,她的决断和魄力,很是令我敬佩,恭喜你,有一位爱你护你的好母亲。”
现在轮到沈青葙意外了。这半年里她曾听不少人说起杨剑琼和离的事,有觉得过于轻率的,有替她担忧将来的,也有少数支持的,但用到敬佩这个词的,宋飞琼是第一个。
不由得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宋飞琼,行了一礼:“我替母亲谢过宋姑姑。”
宋飞琼摆摆手,笑道:“何须言谢?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想来你也听说过,我是因为孀居无子,
所以才被征召入宫,在掖庭局做了女官,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世人都说女子没有了丈夫,就像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在我看来,孀居之后,我的日子才算是真正开始。”
她一双温和的眼眸突然闪出了亮光,唇边含笑,道:“回想从前在夫家时谨小慎微,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走错的日子,真像是一场陈年旧梦,幸好,我如今再不必这么过了!”
沈青葙从她一向滴水不漏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极少见的真情实感,一时间心头也有点热,柔声道:“恭贺宋姑姑得偿所愿。”
宋飞琼神采飞扬地看着她,道:“你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像我一样。”
她又将剩下几页习字一一看过,道:“行草须得练习,不过日常案牍来往,尤其是公文奏疏之类必须是楷书,我平时忙,怕是没工夫指点你,回头我向公主提一提,请几个老道的师父教你吧。”
之后没两天,宋飞琼果然以公主府的名义为沈青葙请了两位教书法的老师,一位是教楷书的郑蕴,乃是荥阳郑氏的近支亲女,发愿要侍奉双亲,不肯出嫁,因着学识渊博,又能写一笔极好的卫夫人小楷,时常被京中各个高门请去教女儿读书写字,在京中颇有名声。另一个教行草的,乃是王右军的后人,五十多岁的老夫子王固。
沈青葙如今的日程,从早起到晚间一直都安排得满满的,既要跟着
宋飞琼学习宫中各样事宜,又要跟着郑蕴和王固习字,每天还要抽时间练琵琶,读书看曲谱,忙到后来时常连吃饭都不能准时,这样一直忙到三月底的时候,到底犯了胃疼的旧疾。
那天上午郑蕴要来授课,上次她授课之后,原是留了习字十篇的功课,沈青葙原本计划是每天写两篇,结果昨天应长乐入宫时突然点名要她跟着一起去,在宫中盘桓多时,夜里又随同侍宴,等回来时便只来得及写了小半篇,是以沈青葙一大早就起床,还没吃早饭便开始补写那剩下的大半篇,等写完一篇时饭菜已经凉了,夜儿想要送去厨房再热热,沈青葙不愿添麻烦,便就着凉粥吃了几口,等郑蕴来了教到一半时,沈青葙突然觉得,胃开始疼了。
此时郑蕴正拿着狼毫笔,手腕悬空,演示勾、撇的起笔、落笔,她性子虽然温和,但在功课上一向督促得很严,沈青葙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出声,只是悄悄用左手压住胃部,暂时缓解疼痛。
郑蕴一笔写完,吩咐道:“你来写一遍。”
此时胃疼并不是很严重,沈青葙自忖可以支持,便上前去握了笔,想着郑蕴方才提点的注意事项,一丝不苟地照样写了一遍,郑蕴点点头,道:“比起之前有所进益,不过还需要勤练。”
她又讲了些其他的要点,又握着沈青葙的手带她写了几笔,等结束时已经将近中午,沈青葙
恭敬送走她后,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往床上一倒,用力压住胃部,额头的汗一下子便出来了。
夜儿之前便察觉到她神色不大好,连忙问道:“娘子是不是胃疾犯了?”
“有点疼,”
沈青葙忍着疼,道,“去拿点热水,上次阿娘送来的丸药还有吗?”
之前杨剑琼曾经送来许多常用的东西,还有各色调香的方子和常用的药方,又有一包调理脾胃的丸药,夜儿连忙道:“有一包暖胃止痛的六和丸,奴这就去取,不过娘子,还是请大夫看看吧?”
公主府请医的话要层层上报,再经家令允准才行,沈青葙正在犹豫时,宋飞琼的婢女翠娘随着小慈匆匆走来,行礼说道:“沈娘子,公主半个时辰后在金花落设宴,请娘子也过去。”
沈青葙连忙起身答应了,又问道:“为着什么事,来的都有哪些人?”
“齐将军从西北回来了,特来谒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