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哗然,祭神出师不利,难道金贵嫔的荣宠要到头了?
所有人的眼风都带着几分笑意,纷纷朝她望过来。金娘娘呆愣当场,不知所措,还是如约忙从火堆里把东西扒拉出来,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拍干净布袋上的火星子,重新呈放到了神案上。
但这个变故,让金娘娘浑身都不舒坦,她呆呆看着弓套上烧出的破洞,越想心里越难受。
御前的太监善于周全,赶紧给金娘娘解围,康尔寿说:“这是好兆头来着。您瞧袋子都给燎了,娘娘往后必是热火朝天,兴旺着呢。”
大伙儿都听得出来,这不就是给她找脸下台吗。金娘娘从贵妃降成贵嫔,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要不是还有她老子撑着,像她这样的脾气秉性,一刻在这紫禁城都待不下去。
娘娘们美目流转,视线往来间,已经把要说的话拿眼睛说完了。
阖宫那么多嫔妃,就一个爷们儿,大家既有争抢,那么注定谁也不是谁的朋友。当然,其他十一宫面上都过得去,见了面也热热闹闹寒暄,看不出有哪儿不对付。唯独这永寿宫金娘娘,眼睛生在头顶上,谁也瞧不上,仿佛她进宫,注定就是来做万人之上的皇后的。
到底皇上慧眼识人,念及她父亲的功勋,赏了个贵妃的衔儿,但贵妃和皇后可差着好大一截子呢。金娘娘不懂藏拙,也不懂礼贤下士争取贤名儿,她就只有一个想头,冲着皇上,只求皇上眼里有她。
皇上的宠爱怎么说呢……牌子翻得很少,至今也没让谁有机会生皇子。早前有个选侍怀过身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莫名病死了,大家都说她福薄,承受不住隆恩,反正至今别说皇子了,连位公主都没有。
缺了孩子的羁绊,皇上眼中的后宫,就是一块块名牌。有时候让人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看牌子,是不是比看她们眼熟?牌子和人能对得上号,也算万岁爷记性好。
但金娘娘自命不凡,她觉得自己在万岁爷跟前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她比谁都强。岂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时打死了人,万岁爷也没惯着她,还不是降成了嫔,被淑妃压在了屁股底下。
金娘娘骄矜,康尔寿的话没能宽她的怀,她叫了声“万岁爷”
,扭身抹起了眼泪。
皇帝神情疏淡,见她哭,非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蹙起了眉。
章回一见,忙上前劝解:“娘娘,这儿可不是寻常地方,是用以祈福的法殿。娘娘不管有什么委屈,不能在神明面前掉泪,这么着犯忌讳,娘娘可要仔细。”
金娘娘一听,忙把眼泪憋了回去,悻悻道:“我多早晚哭了,不过被香火迷了眼睛而已。”
大伙儿也不去细探究,谁还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祭祀过后,众人聚在大殿前的露台上有说有笑,等着御前的人分食上巳节的花饼。
金娘娘是个挑剔的人,她不爱吃这种饼子,随手赏给了绘云和如约。
如约跟着跑了半天,着实也饿了,一手捏着酥饼,一手在底下托着,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往年上巳节,父亲带回的东宫赏赐。一样的手艺,一样的香气,明明甜丝丝的吃口,为什么却从里头品砸出了苦涩的滋味?咽下去的时候喉头哽了哽,打心底里翻起酸楚来,冲得人想哭。
但这地方,敢哭就得掉脑袋,心里的那点事也不能再回头琢磨了,忙调转视线,瞧瞧远处吧!
这太液池上风光是真好,承光殿往西有一条玉河桥,连着棂星门,直通西安门大街。小时候她跟着族里的孩子,正月十五上那儿买兔儿爷,好愉快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高兴。
视线调转过来,再瞅瞅这承光殿,先前好像看见,门头的匾额上还雕着神仙呢……
然而就是那么一打量,诧然发现皇帝正看着她,心头顿时一蹦,忙做小伏低地呵了呵腰。
皇帝眼中呢,这宫女吃饼的样子很稀奇,先是喜滋滋咬一口,后来就噎住了。也不知是饼子太干咽不下去,还是味道不好,齁着她了,总之一咀一嚼,仿佛品出了世间百味。
其实紫禁城中的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包括这些最寻常的宫人。几回见着她,她都是一副恭顺谨慎的样子,大概只有咬饼子的一瞬间,才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泛。
皇帝的探究也只是一小会儿,复又转身走开了。承光殿里稍作停留,还是要回琼华岛。今年上巳节要办曲水宴,扎在人堆里让他烦闷,但幕天席地坐在沟渠旁宴饮,可以让他忆起幼时的点滴。
饼子吃完了,嫔妃们收拾妥当,清理干净衣裳,又补了补脸上的粉。庆幸回去的时候有小轿坐,一顶顶都停在承光门外呢,再不用靠两只脚硬走了。
如约得先行一步,去轿子内外查看,防着金娘娘坐得不舒坦。
可刚迈出宫门,迎面遇上了余崖岸,他在琉璃门前站着,板着脸问:“姑娘伤着了吗?”
原来正殿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到底是锦衣卫。如约欠身行了个礼,“多谢余大人关心,奴婢好好的。”
嘴上说好好的,实际却是并不好。余崖岸偏头打量,视线落在她被燎出细洞的衣袖上。
“上回余某受伤,是姑娘帮着换药,这回姑娘不便,余某好歹也得关怀关怀。”
如约不需要他的关怀,要不是有诸多顾忌,甚至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无奈锦衣卫作风蛮横,也不和你多啰嗦,还没等她推辞,手就被他强行拽了过去。
掌心有两个绿豆大的水泡,边缘发红,伤得虽不严重,疼应该是真疼。
余崖岸抬了抬眼,他在表示关心,但那眼神却像审犯人,要上重刑似的,寒声道:“姑娘没说真话。”
如约强压下惶恐,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余大人,人多眼杂,千万别让人误会。”
余崖岸一哼,“怕了?要是果真有人说闲话,余某就向皇上讨了姑娘,让你跟我回家。”
这是莫大的冒犯,不说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就算是寻常交情的两个人,也断乎谈不到这上头去。
如约顿时拉下了脸,抽回手道:“大人,我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我不供人调侃取笑。余大人要是不尊重,就恕奴婢失礼了。”
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余崖岸觉得可笑。他见过太多的女人,不管是宫人奴婢、青楼花魁,还是官家小姐,只要他想,没有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如今这针工局出来的小宫人,不急于脱离苦海,一脑门子死脑筋,让他诧异之余又多了几分探究,“得罪了我,你魏家满门都要遭殃,你不知道吗?”
这话点在七寸上,不是因为她顾忌魏家人的性命,是担心他会顺着魏家这条线顺藤摸瓜,牵扯出背后的事来。
余崖岸见她彷徨,半带轻蔑地哂笑了下。锦衣卫臭名昭著,通过这个身份走捷径,早让他习以为常了。小小的宫人,毕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从她眼中看见了敬畏和忌惮,引得他产生了几分得意。
收回去的手,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摊回了他掌心上。他的蹀躞带上挂着药囊,每个锦衣卫都随身携带伤药,虽说治疗烫伤未必对症,但减轻些疼痛还是可以的。
小药瓶上的盖子,被他用拇指撇去了,药粉没头没脑地往她手心上一顿撒。余指挥用起价值千金的金疮药来,真是毫不吝啬。
如约耐着性子等他表达完了体恤,退后一步朝他躬了躬身子,“多谢余大人了。奴婢是宫内人,不敢领受余大人垂爱。余大人善性,但落于外人眼里,奴婢就是犯了宫规,主子计较起来要受重罚的。”
确实,照着惯例来说,宫里的一草一苗都属于皇帝。这些伺候人的宫女,是未记名的侍御,皇帝可以不动心思,但官员不能觊觎,这是立朝两百年来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