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尧见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对准了新东西,不由得再次佩服对方过目不忘的本领。
沈君顾见程老爷子都已经把这几样东西放到百宝阁上了,应该就是很满意,想收了的意思。还没等他细看,程老爷子浑厚的笑声就已经从外面传来。
“君顾你可来了,卓远这小子居然这么晚才把你带回来,可让我好等啊!”
程老爷子还没进门呢,就开始数落程尧,卓远便是程尧的字。
程尧尴尬地轻咳一声,并不想提自己唱戏唱上瘾了结果把正事给忘了。
说话间,程老爷子便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早就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眉目间还可以依稀见到年轻时的帅气模样。他的身体非常硬朗,拄着的黄花梨龙头拐杖也是装饰大过于实用。还未等下人把茶沏上来,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着沈君顾看看他新收的几个古董。
沈君顾略略扫了几眼,挨个拿在手中摸了摸,便点了点头道:“这钧窑天青釉葵花式花盆品相还算不错,但不是宋朝的,而是明朝仿制的。而且少了与花盆配套的盆托,再加上葵花式的花盆本身数量就极其可观,也没那么值钱。”
“我以为是宋朝的!”
程老爷子瞪了下眼睛。
沈君顾没心思去安慰程老爷子,又捡起了另外一个,拿在手里掂了掂道:“这个定窑紫金釉瓶也不错,圈口可见洁白胎体。定窑虽然以烧制白瓷出名,但黑定、紫定、红定都要比白定价值高许多。”
“咦?!那这个宋朝紫定瓶我就留下了!虽然对方开价很高……”
程老爷子的胡子翘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是看准了一回。
“并不是宋朝的,估计也就是最近烧的。”
沈君顾毫不客气地打碎了程老爷子的幻想,“虽然有芒口,但连定窑最重要的泪痕都没有。再者这‘紫定’之意,并不是有这种釉色,而是特定的温度烧制条件下产生的窑变。这点倒是和以窑变为名的钧窑很像。而在烧制时,由于瓷器所处的位置和温度差异,甚至釉面会呈现出不同的色泽,有可能是一边黑一边紫,还带点红色也有可能。”
沈君顾顿了顿,难得回忆了片刻,才续道:“我曾听我父亲说过,这种窑变的颜色差异,从黑釉到紫釉再到红釉,每个颜色所需要的窑温相差不过五度。当真是玩火的艺术。”
程尧在一旁听得目不转睛,他喜欢看沈君顾鉴定古董,因为可以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知识。他觉得他爷爷八成也是和他一样,否则怎么会这么喜欢请沈君顾过来。
“其实这些都用不着看,这瓶子一看就是新烧的,火气很大,烫手。”
沈君顾耸了耸肩。他也就是看在程尧的面子上,多说了几句。否则这种瓷器,他连摸都不用摸,扫一眼这贼光,就知道是仿的。
沈君顾放下紫定瓶,拿起了一枚玉佩,叹了口气道:“仿战国时期的螭龙纹玉佩,连包浆都没有,沁色也是仿的。闻着还有腥味,俗称羊玉,是放在活羊的腿里养上三四年,硬上的沁色。就不说这刀工有多不流畅了……”
一连鉴定了几个赝品,沈君顾心情有些不爽,因为他的鉴定费都是根据鉴定物品的价值来收取的。这程老爷子每次都贪便宜,净收些看不准的东西,每个古董价值都不是很高,搞得沈君顾都开始怀疑这程老爷子是不是故意遛他玩呢,还不用花太多钱。
程尧在旁边已经开始惨不忍睹地捂眼睛了,虽然每次都是这种情况,但他爷爷反而越挫越勇是怎么回事?
待沈君顾把好几个新物件都点评完,下人才沏了热茶过来,顺便还捧过来一个装着银元的盒子。
这也是惯例了,沈君顾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了几个。他虽然贪财,但也取之有道,平时总是蹭程尧吃喝那是兄弟义气,生意就是生意,该拿多少就拿多少,绝不欺瞒。
程老爷子盯着沈君顾拿了几枚银元,用这个鉴定费换算了一下估值,更加吹胡子瞪眼。只要这么点钱,那么他打算要收的这几个物件,岂不是超级便宜货?卖他这些东西的人可真够黑心的!
程尧见自家爷爷表情狰狞,连忙劝解道:“我说爷爷,收这些易碎的瓷器,万一我们南下,还是累赘。”
“哼!南下……”
程老爷子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神色变得阴沉起来。
沈君顾的目光也暗沉了几分,因为南下,就证明北平即将失守。一个泱泱大国,居然连一个蕞尔之国欺上门来都毫无反抗之力,连京城都要南迁,简直就是耻辱。
程尧见一句话就说得书房内的气氛骤变,不禁暗骂自己不会说话。但这也不怪他,谁让这个话题早就居于京城话题被热议的首位,再加之日前山海关沦陷,北平人心惶惶。提起南下之事,自家爷爷之前还会悲愤地声称与北平共存亡,如今也只化为一声叹息,显然明白这种悲观的预测,眼看着就要变成残酷的现实。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程老爷子便接着话茬,对沈君顾语重心长地劝道:“君顾,你应该也听说了故宫国宝南迁的事情了吧?”
沈君顾的眉梢微微一动,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貌似平静地问道:“不是吵了两年了吗?终于有结果了?”
故宫国宝南迁的提议,从两年前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就被提出来了。日军占领了东北,北平也危在旦夕。在随后的北平政务会议上,便有人提出希望将故宫国宝尽快南迁。故宫博物院内珍藏保存的是中国历史文化遗产,虽然比不上国土江山,但重要性依旧不言而喻。
只是这项提议若想实现,注定非常艰难。故宫博物院在众多势力的觊觎下,能保持独立稳定的机构,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更别提要在战火纷飞之中,将数十万件国宝尽数南迁。这项提议立刻就被有心人士通过报纸宣扬开来,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学生举行游行抗议,怀疑南迁是假侵吞国宝是真;也有文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谴责声讨政府对时局的不信任致使国宝提前逃离北平;更有政府要员在会议上强烈反对,甚至还有提议要拍卖国宝换飞机大炮的。
这一吵,就吵了两年。据说故宫博物院内从两年前就开始整理文物装箱,随时准备南迁。而现今山海关沦陷,国宝是否南迁,恐怕也是到了做决定的紧要关头。
“这两天南京政府就会举行会议进行表决。”
程老爷子并没有吊沈君顾的胃口,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打电话问了南京的几个老伙计,都承诺投赞同票。我看这事儿能成。”
沈君顾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喝了一口已经变得微凉的茶水,淡淡道:“程老为大义着想,君顾佩服。”
他见程老爷子嘴唇微动,便先一步起身道:“夜深了,君顾也该告辞了。”
程老爷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程尧送沈君顾出门。
程尧憋不住话,等出了书房,就忍不住对沈君顾劝道:“君顾,你是真的不想再回故宫了?傅叔来我家好几次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要你回去呢。”
沈君顾一言不发,只管闷着头往前走。他对程家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都不用等仆人拎着灯笼照亮,没多久就直接到了前院。
程尧倒是也习惯了一提起这个话题时沈君顾的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招来司机吩咐着送沈君顾回家。
雪铁龙汽车驶出程府,喧嚣的马达声在寂静的暗夜中传出去很远。
沈君顾在后座微闭双目,心绪难平,却在某一时刻,睁开了双眼。
透过还有水汽的玻璃车窗,远远地能看得到故宫的建筑,间或有几盏幽幽的灯火长明。就像蛰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尊巨兽,奄奄一息,只余星星点点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