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蓝底白字显得更加斑驳,程兵扫了一眼旁边电子日历上的日期。
今天对于台平的公安系统、媒体喉舌甚至市民百姓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市刑侦支队三大队原刑警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和小徐在审讯过程中致王大勇死亡一案即将迎来判决,随后,几人将从各看守所分散移交至各监狱继续服刑。
之前号子里进来个文学青年,从阅览室借的书不是弗洛伊德就是马尔克斯,他曾经如此形容:“我们跟西方那个西西弗斯差不多,在这儿待到头,以为把石头推到了山顶,没成想,这只是千万次折磨中的第一次罢了。”
在号子里“推石头”
的过程,将悬在程兵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完全抹除了。最初,程兵总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已记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来自梦境中的声音蔓延到现实中,在他耳边萦绕,“死刑”
“死缓”
“无期”
,大多是这种颇为严重的宣判。
随时间流逝,尤其是在那次见过慧慧之后,这些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结果,程兵完全处于漠然的状态,他告诉自己,不管判决结果如何都不再考虑上诉的事。他不因期待判少了几年而欣喜,也不因担忧判多了几年而内耗:之后要去哪里已经确定了,判多判少无非就是绕远路和抄近路的区别。
面前的管教和警察已经走远,程兵连忙加快脚步跟上。每天都要在走廊里来回跑操,程兵只觉得走廊很短,而今天的走廊似乎格外长,程兵甚至从走廊尽头品出了某种深邃莫测之感。
一瞬间,他猝然意识到——
深邃莫测的不是走廊,而是缥缈的未来。
不管是古老西方带有宗教性质的审判庭,还是东方封建王朝的衙门,其建筑制式都以带给被审判者最大的压迫为要义。西方以耸立的石柱拉长纵向维度,而东方以多进院落扩展横向维度,两相结合,便成我国现代法院之风格。
顺着整齐威严的多层台阶拾级而上,恢弘的四方建筑显出全貌,每一个方正的窗口内,都有等待被宽慰的泣者,等待被救赎的灵魂和等待被决定的明天。
一声轻飘飘的落锤声从其中一扇明窗传出来。
“现在宣判。”
这是926刑讯逼供案的庭审现场。
随着书记员“全体起立”
的喊声,现场一片嘈杂,桌椅前推后拽的拉扯声中,手铐碰撞的叮当声尤为清脆。
人群整齐站立,黑压压地挡住了直播镜头。时代已然搭上提的快车,程兵等人进去前,大家还更习惯于通过电视新闻和收音电台获取最新咨询,而就这么短短数日光景,网站黄页如雨后春笋般涌出,“搜索框”
“新媒体”
“页”
等新名词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926案的宣判,也是民众关心的重大新闻第一次在网络上同步直播。
直播镜头从前到后晃动着,开始捕捉会场内的特写画面。
木黄色的墙壁深沉和无瑕,中间挂着熠熠生辉的国徽。国徽稍稍向下摆了一点角度,显出某种肃穆和怜悯。椅背高耸的天平椅和桌面整洁的法台围成一个和谐的三角区域,审判长和陪审员就站立其中,书记员也在一旁笔直挺立。每位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淡然而肯定,显出这次庭审并无太多意外和波澜。
特写终于给到本次庭审的主角,三大队众人。他们站成一排,都手戴铐子,身着蓝色马甲,不过马甲背后各不相同,有“东看”
“二看”
和“市一看”
等代表不同看守所的印字。
摄像的年轻人现了一个细节:就算已经脱下警服一段时间,三大队的人仍遵守着某些规则和秩序,几个人被铐的双手举在同一高度,就连微微佝偻的后背都呈现相同角度,从侧面照过去整齐无比,导致这一排只能看见最内侧的小徐。
忽而这队形被打破——最外侧的程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借着起身的机会迅回头瞥了一眼。他的双眼竟顿时呈出两种不同的感情,一侧是期待满足,另一侧是希冀落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舒身着黑色套装站在旁听席内,她五官挤皱,浑身紧绷,某种汹涌的情绪正被她尽力压制着。
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再旁边是马振坤的妻子李春秀,从没系扣的外套缝隙看进去,两抹深绿隐隐约约,那是围裙的肩带。她素面朝天,遍布褶皱的双手捂在脸上,悲恸从指缝中流出。廖健的妻子也在一旁轻声啜泣,她拍着马振坤妻子的后背,小声规劝着什么。
蔡彬的妻子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几道隐约的泪痕冲散了她的淡妆。她目光平视,直直盯着不远处蔡彬的背影,想从那沉默的蓝色中读出任何回应,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