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屏已觉得好笑,又拾起一个来,写的是李白的句子,“安能摧眉折腰是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终于噗嗤一声,坐在榻上笑得直笃脚。
时修见是她进来了,脸色愈发冷淡,“您笑什么?”
西屏笑足了一阵才歪着脸道:“我笑你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时修恨道:“您又比我长多少年纪?多了几分见识?”
问得西屏没话可答,生气地扭过脸去,“你写这些话,是骂你爹还是骂别人?”
时修想到她那夜间和南台在房中说话就有气,如今是气上添气,哪有好脸色给她瞧,“与您什么相干?我娘使您来劝的?哼,也是,不是她请您,您也不肯贵脚踏贱地。”
“那我走了。”
西屏赌气起身,走到帘下,又止了步,嘴巴翕动两下,两片腮嘟嘟囔囔的,回头瞥他一眼,“我这一走,可再难见了!”
他听出不对,忙来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四巧错身端茶进来,一面回头说:“听说姨太太就要回泰兴去了?”
“什么?您要走?”
时修瞪着眼,“几时走?”
“你管我几时走呢。”
西屏往回走几步,坐在榻上,只和四巧道:“总是要回家去的嘛,定下月底走,这些日子,叨劳了你们。”
那三姑娘不知几时窜进来的,直绕在时修脚下转圈,时修轻轻踢它一下,“去!”
西屏瞪他一眼,“你对个猫儿发什么火。”
说着难得的,逗它过来,弯着腰和它说:“瞧你跟的这人,阴一阵晴一阵的,脾气大得哩,不要理他,不如你跟我走吧?”
那三姑娘一甩尾巴,不理她,转背走了,怄得她直骂“没心肝”
。
时修在帘下空自站着,想她终是姜家的人,与他们姚家说是亲戚,可不过是旧亲,她要回去,轮不到他们家说什么。而今有朝堂受挫之愤,更兼那一厢情愿之愁,又平添这风流云散之苦,一时间数种烦恼,击得他心灰意冷。
他慢慢踱到榻那端,坐下后久不言语。
西屏暗暗窥他,见他脸色惨淡,于心不忍,语调又软和了许多,“那案子你业已查明,尽了你的本分,下剩的是刑部的事,你也无能为力。何况人家徇私也是你自己揣度的,到底怎样还没到那时候,谁也说不清呀。”
时修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从前轻狂自负,以为有些歪才,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哼,其实人家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就好像是看笑话。”
听他着歪声丧气的,她心里不由自己地牵疼一下。
“你说这些话,都不像你了。”
她哀哀地说。
时修轻轻冷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又用那对桃花眼斜着她,有难掩的期盼藏在宽深的眼皮折痕里。
窗外半晴半阴,屋里的空气也像昏昏蒙蒙的,风把门下的帘子鼓起一个大包来,帘子角一扇一扇地,像有人对着她脚上一口一口地吹气,亲柔又调皮,使人发痒。
难道他还不明白?有的话说出来没回应,就像有的事做了没结果,都是枉费精神。
可她是早就懂得这道理了。
我送您回泰兴。
那三姑娘陡然跳到炕桌上,把两个人的魂儿在沉默中一惊,各自垂下眼去。时修将三姑娘抱到榻上来,随便挠着它的下巴颏,满是无所谓的神气,仿佛才刚从没有用一种迫切的心情期待过她。
西屏晓得是得罪他了,来江都这一趟,她忽然有点后悔,也许不该来,惊起尘埃,把心露出来一点,又还有大半截埋在灰尘里,不清不爽,不干不净的,有什么意思?
不过懊悔归懊悔,要走了,也还是舍不得。兴许将来有缘能再见到,可又绝不会眼下这副情形了。还没走,她已感到些物是人非的悲哀,怕哭,便趴在炕桌上,一张脸埋臂弯里。
时修一时不明道理,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抚她鸦堆的发髻。西屏从臂弯里歪出半张脸,笑睇着他,泪盈盈的。
有什么好哭的?他经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还没哭呢!他愤懑地想,却忽然开口道:“我送您回泰兴。”
可巧,顾儿也是这样打算,一则不大放心西屏,想她从前在婆家必定受了欺负,有意要叫个当官的儿子往姜家去晃一晃,好叫他们往后晓得忌惮;二则,因他父子俩近来起了嫌隙,一个不睬一个的,常日在家,迟早要起争端,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叫她向着哪一个?
“放他出去走走也好,免得他在家摆脸色给我看,再去找姓鲁的一闹,多余闯祸!”
姚淳越说越来气,卷着本书,走去门下挑帘子,朝外头骂:“哼,长本事了,还跟他老子怄气!我看他就是不晓得斤两!”
外间丫头蒙头蒙脑地把空屋子睃一眼,简直不晓得他在骂谁,反正怕牵连到自己,一溜烟躲到廊下去了。
顾儿依旧将他拽回卧房里,嗤道:“你怎的不当他的面骂?”
他瞪着眼,“你当我做老子的还怕他么?岂有此理!”
她笑道:“自然没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不过我知道,你不好去骂他,因为你心里明白,他是对的。”
“哼,你又晓得!”
她一生气,走去抢了他的书摔在地上,“你跟谁哼呢?仔细我把你那鼻子揪下来!”
姚淳又转过头哄她,“好了好了,我是哼他,又没哼你,你这不是故意找气和我生嚜。”
顾儿自知理亏,岔开话道:“生什么生,我这把年纪了还如何生?”
无端把姚淳闹了个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