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前文所述,基于“人情”
和“血缘”
关系,《金枝(全本)》里“一个家庭的两个阶级,城市和乡村的两种阶级”
,最终实现了家族所期盼的和解。这也难怪,和解,自然是所有小说的理想结局。当然,曾经积蓄的怨怼与恨意,其消失的过程可能也并没有那么顺遂。这一点恰如作者所说的,“即使后来所谓的理解、放下和宽容,也难免不会有终于雪耻的痛快。这就使原本高尚的情感,变得面目可疑”
。更为透彻的心灵剖析,早已体现在邵丽这篇题为《我的父亲母亲》的创作谈之中:
家族矛盾在“我”
这一代持续酝酿,最后达到高潮。以“我”
的视角看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害,经由岁月的蒸馏和记忆的过滤,在心中反复酝酿,早已以一种平稳沉静的方式改变了它们原本的面目。这恰恰才是我最纠结的心理矛盾之所在,很难以简单的悲剧二字来定义。而真正的原谅、诚恳的和解,在作品中却迟迟未到。也许“我”
只是想以公开寻求某种公正,而不是真正的原谅和救赎。毕竟认真说来,爱与恨是情感的两个极端,一切贪嗔痴慢疑皆在其中,游离转化变幻万千,一时的亲情冲动就握手言和,难免显得草率。生与死则是生命的两个极端,人生短暂,云烟过眼,时间最是残酷也最是公平。邵丽:《我的父亲母亲——〈金枝〉创作谈》,《收获》微信公众号,2021年1月4日。
在此,邵丽其实超越了略显狭隘的家族,在更高的意义上强调个人在时代中的沉浮。“抛却家庭和个人的情感,我觉得唯一不应该遗忘的是个人在时代中的沉浮,那种走投无路的悲怆和艰难,才最值得一大哭。”
邵丽:《我的父亲母亲——〈金枝〉创作谈》,《收获》微信公众号,2021年1月4日。因此对小说而言,重要的其实不是以亲情的名义去强行和解,一味强调所谓的放下和宽容,而是客观地呈现家族中每一个人的艰难与不易,以共情的方式去理解每一个个体,聆听他们的情感和歌哭。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冲决“我”
的渺小和独断。
这便不得不谈到小说的叙事视角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金枝(全本)》对第一人称的选择,并非出于一种纯粹的形式主义偏好,而是基于视角的考量。小说以“我”
——周语同的口吻展开叙述,从父亲之死开始写起,叙述七十六岁的周启明的去世,由此引出这个家族的复杂面貌。在此,“我”
的引入,显然制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观察视角。这一点如研究者所分析的,“这种内聚型的最大特点是能充分敞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28页。。这种“内聚型”
视角虽视野有限,但小说强烈的代入感,使其携带的情感亲切动人。这种亲切感之中,显然包含着作者的自我情感投射: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语同隐约有着邵丽本人的情感痕迹,由此作家得以打开自我倾诉的闸门,获得一次坦诚向内、省思自我的叙事契机。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被人称为“杜鹃泣血之作”
。
然而有趣的是,从小说上部紧接着的第二部分开始,故事跳出了“我”
的限制,以穗子为叙事起点回溯六十年前的婚礼,由此开启了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依次叙述小说里所涉及的家族各色人物。读者原本以为,小说会以多重第一人称的实验性方式,制造关于家族往事的“罗生门式”
的历史之谜。然而,小说并非如此,而是以第三人称叙事为主,间或夹杂着与“我”
(周语同)感同身受的情感细节,通过叙事的多重聚焦,以多焦点多角度的叙事铺陈,让不同人物在事件细节的反复讲述中彼此照亮,从而打破自我与世界的界限。这不仅让整个历史、让家族的往事更加清晰,这种彼此照见的“互文性”
,也是冲决“我”
的独断性,促进历史和解的关键环节。
相较于出版于2021年的《金枝》初版本,最近的《金枝(全本)》在叙事的多重聚焦上贯彻得更加彻底。从后者来看,这不仅是版本的不同,而是一个全新的作品。在“全本”
中,除了个别字句的改写、扩写与重写(比如几乎将所有的间接引语都改成了直接引语)之外,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在于人物聚焦点的显著增加。相较于《金枝》初版本,“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