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说:“杨修乃袁术之甥,蓄意挑拨离间孤父子情义,死不可贳矣!”
他刚说完,军兵已用竹盘装杨修的头颅进献,犹鲜血淋漓,而人头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曹植看到此景,忍不住跪着捶胸,悲声大放:“德祖!德祖!汝之死,乃我之罪也!”
曹操也有些不忍看到爱子竟如此悲伤,内心也有点悔意:“若留此名士一命,岂非更宜?”
他吩咐曹丕和曹彰说:“汝等可劝慰三弟!”
说完,就下床走出厅堂。
曹丕和曹彰起立上前,打算扶起曹植。曹植甩脱曹丕的手,朝他瞋目而视,却抱住曹彰,仍大哭不止。
曹丕也感觉没趣,就一面说:“子建,汝且尊重魏公阿翁之意,宜忍痛节哀!”
一面就离开了厅堂。
曹丕出厅堂后,就来到甄氏房中,叙述事件原委。甄氏沉思一会儿,感叹说:“杨德祖之过,乃不当参与兄弟阋墙之事。魏公阿翁之意,旨在警诫士人。然而杨德祖才气横溢,处死深为可惜。若是贱妾在堂,亦当与子建同跪,哀求魏公阿翁贳德祖一命也!”
曹丕心中本就郁闷。他本以为曹操为此必是疏薄或贬责杨修,却想不到曹操以杨修的人头警诫士人;尽管曹植此番损失了一个谋士,但兄弟阋墙之事却显露无遗,实在是得不偿失。况且曹操乃大智之材,岂不知杨修是遭人陷害?
他沉重又愠恼地对甄氏说:“事已至此,兄弟失和已成定局。眼下唯韬光养晦、伺机而行矣!”
甄氏却说:“恳请五官夫君念兄弟之情,否则,龃龉与冤情更甚!”
曹丕听后,不由得怒上心头,但表面上却委屈地感叹说:“汝不明所以乎?即使吾依汝所言,子建又岂得善罢甘休乎?”
甄氏又说:“生逢乱世,民不聊生,兄弟之间,何必苦苦相逼,冤死有才有德之士?”
曹丕的怒气再也无以遏制,说:“冤死之人多矣!此乃大争之世,彼竭我盈,彼盈我竭尔!”
说罢,便夺门而出。
望着曹丕离去的背影,甄氏心中泛起阵阵酸楚。权力和欲望就像一头噬兽,会把人噬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她仍然爱着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只身闯入袁府的少年,但却明白时光不再,自己和丈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料仅过片刻,曹丕又回屋了,改成满脸和悦之色,说:“吾思前想后,汝之金玉良言,岂可不听?方才失言,汝不可外泄也。”
甄氏已明白曹丕的用心,坦然说:“妾唯求家庭辑睦,绝非两面三舌、搬弄是非之人。五官夫君安心即是矣!”
曹丕搭讪几句,就离开了。甄氏又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深长地叹息。
甄氏后来自然又将此事原委,对李夫人和阿秀说。李夫人叹息说:“阿妹立身处世,唯以仁爱为念,以正理为本,然而世上能有几人,如阿妹之心肠?杨德祖中计,遭陷害无疑,魏公阿翁乃大智之材,岂有不知?正可借此杀一儆百尔!兄弟阋墙之情已显,虽巧设机阱,用心良苦,实为两败俱伤,自不知日后魏公阿翁如何决断也?”
甄氏和阿秀当然佩服李夫人的见识。阿秀也说:“若是世上皆如阿嫱之善心,又少了多少龃龉与冤情!”
曹丕返回城南住宅,私下先找郭姬,仍略带兴奋地详细介绍情况,说:“不料杨修被魏公阿翁斩首,亦大快人心!”
郭姬说:“五官夫君与贱妾原是料想,魏公阿翁为此必是疏薄或贬责杨修,魏公阿翁此举,实出意表。然兄弟阋墙之情,由此而彰露,五官夫君与子建实皆受损矣!”
说完,就长叹一声:“此乃贱妾之过也!岂非弄巧成拙乎?”
曹丕失魂落魄地说:“然则奈何?”
郭姬说:“与其弄巧成拙,不如韬光养晦、抱愚守拙为宜。必持万全之策,凡事谨守‘过犹不及’之道,然后待机伺隙而行。大争之世,唯是智者胜!”
曹丕说:“亦只得如此,积之以渐,宁为巧迟,不求拙速,亦欲速则不达之理也。”
郭姬通过曹丕的自述,也进一步了解到,甄氏的仁善,已在曹丕心中埋下愤恨的火种,其实可一触即发。她虽然更想瞅准时机,给甄氏致命一击,但眼下要务,是曹丕争位,此事更不能操之过急。
再说曹植回家,立即召来丁仪和丁廙兄弟,备述详情。这对丁氏兄弟而言,也是晴天霹雳,心情沉痛,一时无语。
曹植突然悲声大放:“与德祖欢言笑语,尚是隔日。瞬间唯剩血有余温之头颅,却怒目圆睁,岂不摧心裂肺,教我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乎?”
捶胸顿足,泪流如洗。丁氏兄弟也不由得失声恸哭。
三人席地坐着,沉默多时。丁廙似乎有点清醒了,他说:“德祖文才四溢,心口如一,而放纵不检。魏公亦以此警诫士人,不得干预家事也!”
丁仪说:“若即德祖有谎告之罪,亦罪不至死。依魏公之大智,区区倾陷之拙劣小伎,似不难识破?”
丁廙说:“成大事者,须有常人莫可窥测之深机,是也!”
三人沉默多时,曹植痛心地说:“吾本非无意于功名,德祖之冤死,吾尚得有意于功名富贵乎?自今而后,自当与尔等息交绝游,若尔等再蹈德祖之旧辙,吾之罪,上通于天。岂有面目,苟活人世也!”
丁仪和丁廙再不说一句话,只是就席上向他行拜手礼,两手撑地,以头叩首。曹植连忙还顿首礼。三人起身,一面流泪,一面互相长揖,从此告别。
曹植受了极深的刺激,从此每天以酒浇愁,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曹操几次召见,他都是带着沉醉,勉强拜见。曹操看到偏爱的三子如此模样,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曹丕自然心中暗喜。
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亲自统兵攻汉中。孙权军乘机包围合肥,曹操急命在邺城的曹植率军前往救援,不料成天大醉之中的曹植竟无法受命。
当时曹丕负责留守邺城,而曹彰正在北方与乌桓作战。曹丕又同郭姬商议:“我欲随机夺子建兵权,统军南下,如何?”
郭姬说:“贱妾闻得,孙权统大兵,号称十万。张文远等将守合肥,仅有兵七千。子建所统兵,亦不过八千,即使前往,恐亦胜负未卜。五官夫君似宜急驰书汉中,告报子建未得出征,欲代之统军前往,求魏公阿翁允准,以示处事恭慎。书中亦不宜指陈子建之过。”
曹丕拍手说:“甚宜!”
幸好在合肥的张辽、李典和乐进三将以寡击众,击破孙权大军。在汉中的曹操立即驰书曹丕,表彰一番,又令不须出兵。曹操于建安二十一年(216)二月,回军返邺,对曹植的所作所为,当然很不高兴。但是,当曹丕和曹植出迎时,曹操还是带着笑脸,对曹植并未指责。
曹操后来与卞氏单独召见曹植,三人呈品字形席地跪坐,以示父母与儿子亲情。曹操说:“命汝率军赴合肥,乃为孤立功之机,岂得如同儿戏!杨德祖既死,而不得复生,事隔经年。吾儿何苦耿耿在怀,自暴自弃如此?”